慢性胆囊炎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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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5/30 16:34:00

梦中的石头(中篇小说)


  这几天非常奇怪,成智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泰山压顶般朝他压下来,让他吓出一身冷汗。每次被吓醒的时候,成智禁不住大喊一声:妈,我的妈呀!成智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时入初冬,成智觉得这个早上依然温暖,那抹阳光一直照到他心底。学生刚出完早操,校长刘大进就把语文教研室主任成智叫了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成智热血沸腾。成智从校长办公室走到教室的时候,轻快的脚步感觉像飞。一到教室,特快一班班长周通给班主任成智汇报情况,说李小冲又没来上学。成智蹙了一下眉,要周通想办法和她父母联系一下。


  现在,成智的富康车行驶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成智是一个称职的好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关上手机。两节语文课下来,打开手机,显示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二哥成礼的。还有一个短信,说老母不行了,要成智赶快回去。成智的预感应验了,赶紧打大妹成丹电话,成丹说,病情危急,医院抢救,怕是不行了。成智给校办公室主任王明海打了个招呼,准备往家赶。


  自从父亲走后,成智唯一的牵挂是他的老母。成智认为他生活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使他的亲人们过得更好。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成智发现自己的目的和所为并不完全一致,甚至相距甚远。客观地说,成智在很多时候是力所不能及。成智的大哥成义经常对成智说,你在省城里,家里都指望你,可你一点用也派不上。成义想在乡里办个低保,那个乡*委书记正是成智的同学,可成智打了招呼,人家也含含糊糊答应了,可一直不办,成智又不好意思再问。四十出头的成智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可能有些问题。成智当年高考考分不低,但全家为了保险,报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现在的中学。他还算不错,没有发配到老家去。成智在省城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恋爱、结婚、生子,教书育人,送走了一批一批学生。成智靠自己的实力和资历以及良好的教学效果,当上了语文教研室主任,旗下分管着十几位语文老师。成智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后 自打拼,虽然进步不快,但也总算一步一个脚印,总算是朝上走,并且生活开始显出熹微的曙光。早上校长刘大进专门找成智谈了话,说一位副校长年底要退休,校*组开始考虑新的人选,成智已被纳入考察范围,民意调查显示,成智的呼声也很高。希望成智努力工作,今后争取勇挑重担。刘大进还说了很多,比方成智业务过硬,人很本分之类。成智有些受宠若惊。那位副校长要退,成智早就听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不能说成智没有这个想法,但是成智是个有点迂的人,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做好自己的事,不太喜欢向领导汇报,有时还有点恃才傲物我行我素,不是那种领导特别喜欢的类型,所以成智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成智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淡静如水宠辱不惊的人,没想到刘大进一番话,自己心里就动了,还动了好几下。成智认识到自己其实也是个平常人,平常自命清高,其实在诱惑面前也不堪一击。从另一个方面说,成智也感到欣慰,这个社会的社会风气还没有坏到完全只凭关系的程度,他觉得还有希望,很大的希望。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调整自己的行事方式和为人作风,收起玩世不恭那一套,不辜负领导对自己的信任。


  可是老母的情况让成智的兴奋劲儿一扫而光。生活总是这样,在成智的印象里,这些年,只要是自己的生活顺一点,母亲就会给他出点状况。上一回上语文教研室主任时,母亲也大病了一场,把他吓得不轻。所以生活只要给成智现出一些亮色透出些许温暖,成智就怀着某种警觉,预感到从那个角落里会跳出来一些意想不到的苦难来折磨他。于是,生活让年纪不大的成智有了某种宗教倾向。他觉得这些年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母亲好像总是在盯着他,只要他一得意,肯定就要折腾他一下的。所以成智十分低调,内心常怀戚戚,从不敢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只要一放纵开怀,每个角落里埋伏的苦难都会一股脑儿地缠上他。为此,成智有一天满怀禅意地到附近的一个寺里请教过一位大师。大师听了他的话,只说了一句:你不能过得太好。


  前几天,成丹电话说,老妈子胆结石发作,吃进去什么都一股脑儿吐出来,疼得整天叫唤,已经送到了乡卫生院。成智的心一紧,但还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医院去,成丹说再看看。几天后,大妹告诉他,因为病情加重,老妈被二哥成礼接走了,医院。成智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成礼比自己考虑得周全,自己只知道在省城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在心里有了一些放松,也有了一些对成礼的感念。十几年来都是这样,他干着急之后,长吁短叹之后,都是成礼出来解决问题。每一次来电,他内心都掀起一阵痉挛,日子就过得十分纠结。这时也总是成礼出面接管局面,让成智的内心恢复平静,倾斜的日子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成智医院时,天已擦黑。本来上午成智就可以出发的,但是为李小冲的事情成智又费了一番脑筋。周通说,给李小冲父母打了电话,都说不知道,要学校赶快找人。成智要他给李小冲的同学朋友熟人什么的赶紧联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成智又给教研室副主任交代了一下,正好等老婆孩子中午回家一起去。老婆秋月一般不让成智一个人开长途车,因为成智的眼睛不太好,近视,并且成智还有遗传性的高血压,容易疲劳,打瞌睡,所以只要成智跑长途,秋月总是坐在副驾室护航。虽然成智觉得毫无必要,秋月仍固执地执行这一原则。从省城开到县里,有三百来公里,走完高速公路下来,还有很长一截破损的国道要走,农历已近腊月,离过年只有一个月左右了,虽没有雨雪落下,但天气阴冷晦暗,能见度不高,成智不敢大意,心里着急,车倒开得不快不慢,总算平平安安把车医院。


  情况比成智想象的严重得多。成智上到五楼重症病房,一大家子人都在病房门口站着。看到成智来了,侄儿侄女们让开一条道,成智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去,大家都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成智的心一下子紧缩。大家都围着二哥成礼,有一句没一句在小声说着。成礼在县林业局办公室当副主任,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一大家子的事儿基本上都是他来拿主意。成礼虽然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大学,但见多识广,能言会道,在家里威信极高,在地方上也有很好的人脉资源,这些都是成智所不具备的。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儿,在老家能够解决的,都是成礼出面。成智和成礼在一起,常常自愧不如。两兄弟在一起,直接交流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成智感觉到二哥有一种无形的威严,甚至有当年父亲的影子在,成礼也长得最像父亲。在三兄弟中,母亲也最喜欢成礼。成智原来对二哥在家里受宠有些嫉妒,经过了这么多年后,早已没有了这样的想法,相反他感到庆幸,要是没有老二撑着这个家,成智这么多年不会过得如此省心。成智虽然读了大学,其实对家里的大小事情知道得也不是太多,除了关心老母,其他成智都不太关心。再说成智出来二十多年了,老家的人和事已日渐淡薄,很多的习俗也渐渐淡忘。所以让成智去处理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不着调的。很多时候,成智都是怀着对二哥的一份感念。要不是老二顶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成智伤脑筋的。


  一会儿,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成智隔着米把远,看到母亲卧在推车上。成智没有看清母亲的脸,只看清了白床单下母亲的一双脚。母亲的脚只有三十五码,是曾经被包裹得很精致的一双脚。成智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得意地把自己长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地解开,足可以绕成智家吃饭的方桌好几圈。母亲进了手术室,一大家人都惴惴不安在门外候着。小妹成凤凑过来问成智几点出发的,路上好不好走,吃饭了没?成智说还行,成中肚子饿了,就路上简单吃了点。成丹问成中和秋月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下,秋月说不用。成礼板着脸,显然是对成智的迟来不高兴。他把成智叫到一边,严肃而简单地把情况给成智说了一下,大意是母亲的情况不太好,手术成功率不大。成智没想到这么严重,嗫嚅半天,终于无语。


  十分钟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几兄弟都赶紧过去看医生怎么说,一位戴眼镜的主治医生刚洗完手,走过来直接对成礼说,病人年纪太大,身体状况不太好,手术成功率很低。我们没有把握。另一位年轻点的医生说,据我们观察,手术意义不大,并且结果难以预料。戴眼镜的医生说,我们商量了一下,建议不做手术。因为从病人的体征看来,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十。当然,你们要是坚持做这个手术,我们也一定尽力做好。所以请你们想好,几兄弟好好商量一下,做,还是不做,我们听你们的,但是我们不能保证手术成功,也就是说,不能保证病人术后生还。并且因为病人年纪大,术后还会不会出现其他问题,也很难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把结果告诉我们,我们手术小组所有工作人员都随时待命。成智问,要是不做这个手术,会是什么结果?年轻点的医生说,据我们估计,也就是个把星期的样子,可以准备后事了。


  成智一听,如五雷轰顶,他完全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在成智的印象里,母亲身体一直很好,平时吃饭睡觉都没问题,近年年纪大了,走路不稳经常摔跤,动不动就在床上躺上几天,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五六年才有了胆结石的毛病,近几年又伴随着胆囊炎。成智也一直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社会上这种病人成千上万,也不是那种要人命的病。其实成智每次接大妹的电话说母亲疼得直叫唤时,就想着什么时候有时医院好好检查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做手术的话早点做,但是过了几天,成智问大妹母亲怎么样了,大妹说母亲又好了,还很能吃能睡,和老太婆们有说有笑一起打麻将,成智就把它放一边去了。


  成智的骨子里认为,母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其实成智应该是有时间的,但是当他有时间的时候,母亲的情况却还好。等母亲每次出状况的时候,成智又往往忙得脱不开身,甚至出差了。事情这么拖了下来。这说明成智有侥幸心理,对母亲的身体状况过于自信,也说明成智骨子里是散淡的,是个没什么紧迫感的人。


  成智的一大家子,除了二哥成礼、小妹成凤在县城外,其他全在乡下。成智有五兄妹,他排老三,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再加上侄儿、侄女、侄孙,这个队伍就很壮观了,得有二十来人。在兄弟中成智是最小的,应该说,成智在这一大家中,不用挑大梁,可是成智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大学生,并且在省城工作,各方面的条件都比他们好,所以成智自然成了他们的依靠。只是成智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很多事情都帮不上忙,愧对兄弟们。


  成智最愧对的是大妹成丹,因为当年成智的理科不行,文科很强,可当时高中班没有带文科的老师,成智和几个喜欢文科的同学只得靠自学,教室要给理科学生上课,他们只得整天钻树林里,抱着历史、地理、*治在那里死啃。没人带路难免迷失方向,所以成智当初考大学总差那么一点,不得已复读了两年。这一复读下来,终于考上了大学,可成丹就给耽误了。成丹本来成绩很好,但因为哥哥上了大学,家里负担加重,成丹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成丹也是一个最有孝心的人,母亲很多时候都在她家里寄住。所以成智和大妹联系也最多。


  成智大学毕业到单位上班的那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当时成智正在出差,等回到单位看到电报急匆匆赶回去时,父亲已经闭上了眼睛。成智伏在父亲的床头,用手小心去摸父亲的胸膛,平时威严的父亲毫无反应,只把冰冷的感觉永远留给了他。这对成智来说,是十分残忍的。因为成智父亲的坏脾气,那些年全家人都生活在惴惴不安中,成智的母亲是最大的受害者。在成智的记忆里,母亲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动不动就受到父亲训斥喝骂。母亲很多时候,还要像保护鸡仔一样,把成智兄弟的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生怕脾气暴躁的父亲对他们下手。母亲经常气得几天不食不饮,以泪洗面,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母亲就在深夜跑到几里外的田垸里奶奶的坟头,哭个天昏地暗。更可怕的是,父亲有牙疼的毛病,每到深夜,父亲只要牙疼发作,全家人都不敢吭一声,母亲上去安慰他,为他端水送药,父亲总是找碴,拍桌子打板凳,把东西摔个稀烂,母亲看他疼得难受,总是逆来顺受。往往在这样的夜晚,全家人都笼罩在一种恐怖中。父亲疼得嗬嗬的叫声,像一根针扎着每个人,大气不敢出。所以一直到现在,成智的睡眠总是不好,那种声音仿佛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


  从幼年开始一直到父亲离世,成智的兄弟都是怀着对父亲的忌恨对母亲的怜惜过来的。


  父亲的去世对全家来说是个解脱,对母亲更是,这话说起来有点残忍,但事实是这样,至少家里安静下来,没人再欺负可怜的母亲了。因为父亲留给成智兄妹的只有威严训斥,而母亲才是温暖的怀抱。在成智的记忆里,母亲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所以,成智早就下定决心,要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幸福称心。


  


  成礼把大家叫到一起,问大家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不着一语。成礼说完,掏出烟一个人走到一边使劲抽起来。看得出,成礼也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情,这种决断十分惨烈悲壮。成礼在成智的印象里,是处理任何事情都能驾轻就熟的一个人,但是今天的成礼也面临艰难的抉择。一大家子都知道,成礼的想法是决定性的,也许他早已有了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或者无法直接用他一个人的方式表达出来,他要使这个决定具有公众性。不仅仅是这个决定可能带来的无法估量的后果。可以肯定的是。成礼的任何决定都会是严密的、周全的,也是最切实的。成礼作为母亲最宠爱的儿子,他的孝心是毋庸置疑的。一大家子都知道,这么多年,母亲主要是成礼一家子在照料。如果说母亲近十年来过得还算幸福的话,成礼的努力和付出有目共睹,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功臣。成礼对母亲的感情,对母亲病情的了解,医院的关系,等等,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成礼的决定都是最权威的。所以成礼征求大家意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些什么,其实大家都在等成礼拿这个主意。大家不敢发言,还有一个原因,成礼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人,用成礼的话说,他从父亲那里只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高血压,另一样是坏脾气。成礼的坏脾气也影响了他的仕途,在单位当了上十年的副主任迟迟上不去。成义本来是个话不多的人,虽然是大哥,其实也是一个在家里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人。在对待老母这个问题上,作为老大的成义表现不尽如人意,不仅仅因为成义家里条件差。成礼认为,老大的不作为,是个态度问题。为此,成礼对老大成义十分不满。在这一点上,成智认为自己比大哥做得好一点点。至少成智做到了心到,如果还要加上一点,钱也到了。在后来成礼对成智的评价中,成礼为这一点表扬了成智。说这几年来,老母所花的钱大都是成智拿的。有了成礼这句话,成智的心里才好受了许多。并且,成礼强调,这点非常重要,还说成智也是个拿死工资的人,又不是开银行的,也不容易。成礼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成智,让成智心里产生莫名的感动。在三兄弟的表现上,成礼说得非常直:成义心不到,钱也不到,手(照料)也很少到;成智是心到,钱到,但手不到;自己是哪方面都到。成智是个很客观的人,对成礼的说法,他没有任何意见。包括成礼批评他给老妈电话打得太少,过问得太少,成智完全认可,并为此深深自责。成礼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成智非常感动。成礼说,自己每天早晨出门去做事的时候,看到老妈子又摔跤了,老妈子又叫疼了,总是不得不把手上的事情放下来,先把老妈子安顿好。这么多年一件一件地放下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成礼还说,一个没有孝心的人,无论他事业上多有成就,都一钱不值,猪狗不如。不仅如此,成礼对于子女的教育无疑也是非常成功的。成礼的儿子姑娘在外面打工读书,只要回家,总是先到奶奶那里去问候,并给奶奶带好多东西。在对老妈子这件事上,成智一直认为成礼做得没有什么可说的,可以说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由此成智认为老二有一种可贵的品质是自己所不具备的。成智想,这么多年如果成礼不是老妈子的拖累,以成礼的聪明和综合素质,应该不会只是一个办公室副主任,这点成智深信不疑。成智在生活中也见过不少能说会道、办事周全、能力出众的人,但要是和他的二哥比,恐怕还要逊色些。可以说从小到大,成礼的早熟和聪慧以及特殊的领导气质,成智只能望其项背。一直以来,成礼都是这个家中的骄傲,也是成智的骄傲,成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成礼相提并论,即使成智后来成为这一大家中唯一的大学生,成智也觉得综合来看,自己比不上成礼。成智认为,自己可能只有一点比成礼强,那就是自己的性格包容度较好,遇事不急不躁。而这一点,成智又极像母亲。


  成智在回来路上就想好了,这么多年自己作为一个长期不在母亲身边的儿子,着实愧对母亲,这次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母亲的病,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母亲转到省城去,医院的几位医生水平很高,处理过许多高难度的手术。但毕竟省城各方面条件比下面县城要好。所以当成礼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征求意见的时候,成智坚定地说,做吧,只要有一丝希望。没想到成礼白了他一眼,说,这话我们都会说。成礼这样一说,成智不好再说什么了。成义显然对成智的话不满,说,要能做早就做了,关键有没有用啊!成义这样一说,成礼更加恼火,逼视着成义说,你是老大,那你说怎么样办吧?成义马上缩了回去,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成礼说,说这些废话有么用?


  成礼说完不再理大家,走到手术室门口和戴眼镜的医生交流起来。成智成义也跟上来。戴眼镜的医生还是建议说,患者患胆结石后,引起胆囊炎,目前胃穿孔,内脏器官有没有粘连,要打开腹腔才能知道。病人生命体征虚弱,年事太高,肺功能几近衰竭,且有心脏病史。我们认为手术意义不大,成功率很小。并反复强调说我们不是不愿做这样的手术,只要家属坚持,我们还是照做。但是术后后果我们无法预料。成礼问,医院以前有人做过吗?医生说,做过,手术成功年龄最大的目前是七十五岁。成智插话问,技术上不存在什么问题吧?此言一出,成礼狠狠白了他一眼。医生不高兴说,这种手术并不复杂,我们以前做过很多次。说完不再理成智。成智知道自己的表达不大得体,但他一心只想留住走向死亡之谷的母亲,所以他管不了那么多。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说话方式,问医生能不能再观察观察,或许病人经过适当的休息之后,会出现转机呢?医生不看他,对成礼说,可以先保守治疗观察一下。


  最后反复商量的结果是将母亲抬出手术室,进行保守治疗观察。成智守在手术室门口,等医生将母亲推出来,他正要上去抱起母亲放到推床上,几个侄儿子赶到他前面,已将母亲抱起,一大家子又把母亲送到原来的病房里。


  成中一个劲地问妈妈,奶奶怎么了,怎么了?秋月说奶奶病了,大家在想办法帮奶奶治病。成中说,我要看奶奶,一定要治好奶奶。成丹过来摸着他的头说,真懂事,一会儿奶奶出来了,让奶奶好好看看。虽然母亲在城里带过成中一年,但成中对奶奶已经没有那么深的印象了。


  


  母亲回到病房后,一大家子有的在病房待着,有的在走廊里站着,面色凝重。成丹成凤早已控制不住,不停地抽泣。窄小的病床旁只能放下两个凳子,大妹呜咽着站起来,把靠母亲最近的座位让给成智。


  说起来,成智又有一年多没见到母亲。上一回成智来看母亲,是因为有个招生任务刚好在县城里。成智每次回来都是突然袭击,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因为很多时候,成智都是身不由己,往往来后就不知道被老同学拉到哪里去了。因为成智回来少,又是省城重点中学的中层领导,所以只要一回来,下面中学的领导和老同学都会和他套近乎,想打听各种有用信息,把自己的学生送到省城重点中学去。所以成智就跟着他们团团转,有几次出去洗脚唱歌或是酒喝高了,成智居然就没有时间去看老母。成智也不能先给家里打电话,一打电话,大家都会等他,小妹一家子在县城,妹夫又是一个讲客气的人,成智来一回他就要请一回,虽然很多时候没请成。说不定大妹知道了,还会从乡里赶过来,都聚在成礼的楼下,搞得有点兴师动众。成礼集资盖房的时候,专门为老母在一楼单独盖了一小间,带卫生间,母亲一个人住足够。刚开始几次,大家等来等去等了半天,成智一个电话说可能来不了。成智的这种行为,让成礼很生气,说你的工作有那么忙吗?有什么东西比老妈还重要!成智不敢分辩,只唯唯诺诺说,好好,下次我一定来看。成智几次过家门不看老母,让成智在后来的回忆中,增加了更多的苦涩和自责。


  成智后来就改了,不管多忙,一定要去看看老母,即使只看上一眼。在老母看来,成智每一次的不期而至,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老母总是定神打量半天,确认是自己的儿子后,泪花闪烁说,老三,真是你回来了。成智就静静地陪母亲坐上一会儿,问姆妈(江汉平原方言,指妈妈)哪里不舒服。老太婆也很矫情,成智一问,老太婆便说身上到处都不舒服,活不了几年了。成智说姆妈身体好,能活上一百岁。老太婆就唠叨家里的一件又一件事儿,叮嘱成智别忘了家里还有几个情(送礼)要赶,你们城里不兴这个,但是乡里讲这个。对你来说,这是个小钱,别让兄弟们说个不是。成智都是一口答应。又说哪天摔了一跤,是大哥把他背到乡卫生院去的;哪天夜里疼得睡不着,大妹就一直帮她按腰揉背一直侍弄她睡着;哪天成礼要去开会,结果一大早发现自己上了厕所起不来,倒在厕所里,成礼忙活半天安排好一切后,会也开不成了。等等。总之是责怪成智不管她的死活,成智就一个劲地承认,也不解释自己的工作忙,等老太婆发泄够。老太婆说够了,就等着成智尽孝心。因为成智每次来看她都会给钱,原来一千两千,现在三千四千,老母知道成智是个大方的孝子,虽然责怪成智半天,也不是真的对成智有多大意见,老太婆需要钱,这是肯定的,一是她要在邻居面前炫耀,省城的儿子又给钱了;二是她喜欢打点小麻将,输得多,经常是一天输个二十、三十元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成智对老母的这个爱好很支持,一来可以适当运动,二来可以调节心情。至于这点小钱嘛,成智是很愿意出的。只要老母高兴。老太婆心满意足地收了儿子的钱,还是叮嘱他,不要来就是给钱,有时间也给打打电话。老太婆有时也耍点小聪明,想要成智帮她买什么东西也不直说,而是拐弯抹角地绕,成智也装着听不懂,逼着老太婆自己说出来。上回来看她的时候,老太婆刚摔了一跤,就一直说老了老了,腿上没劲,走一会就走不动了,再过段日子就没法走了。成智听清楚了老太婆的潜台词:想让成智买个轮椅坐着。成智装着不知,说那就在家里多躺着呐,走多了也累的。见儿子装苕,老太婆很聪明,说隔壁王老太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我看她最近坐的一个轮椅好舒服,听说是她儿子从外地给她买来的。老太婆这样一说,成智就不能再装苕,便说那我给你也买一个吧。老太婆却不急着表态,只是说你看吧,要是方便就买一个。这个时候,老太婆心里是有底的,只要是给成智提到的任何东西,成智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给她买来。这种刚性的需求,也是成智最愿意满足的。所以不出一个星期,成智就把买好的轮椅让朋友带回了县城。老太婆坐在轮椅上,又开始到处闲逛炫耀了。


  但是,成智现在面对的母亲,已经不是那个有趣还能耍点小聪明的老太婆了。


  母亲脸色苍白,呼吸粗重,左手在输液,鼻孔在输氧,灰白的头发一缕缕散乱耷拉在额前脑后。成智小声地叫了几声姆妈,毫无反应。成丹伏在母亲的耳朵旁大声说,姆妈,姆妈,老三来看你来了。母亲昏暗无神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成智伏在母亲耳旁学着成丹的样子叫了几声姆妈,母亲依然毫无反应。成智的心里开始无声地哭泣。他恨不得大叫几声姆妈,姆妈,是我回来了。但旁边是一大家子,成智不好意思忍住了。成智右手伸进被子里去探母亲的左手臂,感觉母亲的身体有点发硬发凉,成智握了半天,有时也似乎感觉到母亲的一丝体温,一阵轻微的悸动。有一阵儿,母亲似乎清醒了,脸上有了血色,成智叫母亲的时候,母亲陡然眼睛转过来定定地盯着他,似乎还露出了一丝笑意。成中在旁边说,奶奶对他笑了。一家子赶紧叫医生过来,说病人好转了,可是医生过来后,母亲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医生的说法更让一大家子难以接受,说这是回光返照,看来老人坚持不了多久了。成智对医生的说法不敢苟同,他一直有种预感,母亲不会这么快离开他的,这个聪明的老太婆断断不会的。成智还准备给她买好多东西呐,让她好好享享清福,让她好好吹牛,好好得意的。成智固执地认为,绝不会的!成智很久以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空闲的时候,开车把母亲拉去三峡转上一圈,让她好好玩上一回,走出守了一辈子的村子,开开眼界。母亲从小就听说巫山上有个神女,每天第一个迎来朝霞,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母亲啧啧称奇,说这女人站在山顶之上,日晒雨淋,每天看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她不是一般人啊,是观世音菩萨吧。母亲最喜欢观世音菩萨,说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


  成智相信,一定会带着健康的母亲去实现这个心愿。


  


  在药物的维持下,母亲总是那样,短暂的清醒之后,又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成丹很有主见地说,大家别这样熬着了,先下去吃饭,再轮流值班。转而对成凤说,成中早饿了,你带他们下去吃饭。成智说,我来守一会儿。成丹说不用,你们都下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二嫂对成丹说,你昨晚守了一晚上,现在这么多人,不用你守了,你吃饭后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去。成智也让成丹走。但成丹不走,说老妈子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二嫂去拉她,成丹也不走。二嫂劝她说,你吃饭了才有劲儿陪老妈子呐,老妈子也不希望你这样,到时你把自己搞病了,老妈子谁来陪呢?成丹犯犟,就是不去,说我饿死算了,正好去陪老妈子。成丹这样一说,大家的心里又难受起来。最后还是成礼说,算了,让她守吧,累死她算了。成礼的话中有话,让所有人听了心里不舒坦。二嫂责怪成礼说,你胡说什么,吃饭就吃饭,累死你自己不打紧,你想累死成丹啊。二嫂的话更有深意,成智心里老大不舒服。他知道这话更多地指向老大和小妹。小妹想在学校有个好工作环境,这几年忙着读了本科又读研究生,还要带孩子,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指向成智的内容。成智觉得话说得倒没什么问题,但说话的时机不太对,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想法设法救治母亲,不是追究什么人的责任问题。再说都是兄弟姊妹之间,谁不想好好照料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是很多时候都感到力不从心吗?其实在大家心里,谁不对成礼一家心怀感激呢?谁不对成丹对母亲的悉心看护心怀感激呢?可是在成智看来,这些都不用说,都是明摆着的。但成礼就是这样的性格,直来直去,得理不饶人,并且不分场合。


  果然,一家子吃饭的时候,成礼开始对成义发难,充分发泄自己的不满。因为他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乎是家庭里的所有成员。成礼像是顾着成义的面子,什么事儿都装着问老大要么样搞,可当成义提出什么想法的时候,他又坚决地否定,并不惜冷嘲热讽,成义只要一反驳,成礼就像打机关机似的,充分展示他的口才,并且把成义做的不厚道的事一件件摆出来,比方说老妈子在成义家里受了哪些委屈,老妈子病了成义也不赶快把她送到卫生院去治疗等等。搞得成义很没面子,成义说不过成礼,就强调说,我也是老妈子的亲骨肉,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不近人情,我也有做人的良心。成礼立马又说,漂亮话谁都会说,自己摸着心口问问,对得起谁?成义没办法了,只说,自己书读得少,没见识,家里只有这个条件……成义还没说完,成礼拦住说,这不是客观条件的问题,是个态度问题。成义很生气,说我的态度没问题。成礼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个态度问题。成义说,你要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成礼说,你本来就没有资格说话。最后两兄弟开始互相讽刺。成义说,是的是的,我这个大老粗没有你文化高,没有你人品好,你是什么都好,什么都对,错的都是我老大的,行了吧?成礼也越来越气,又开始数落成义。小妹插了一句嘴,成礼更是一发而不可收,责怪小妹自私,只知道做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管老妈,说得小妹大声嚎哭起来,妹夫想帮上小妹说上几句,结果是又被成礼一排话说得嗫嚅无语。成智闷在那里吃饭,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本来没有心情吃饭,老大老二又在这里干上了,他心里很烦,本来不想发话,但现在觉得成礼很有些霸道,不近人情,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说,算了,现在说这个有屁用?成礼略作停顿,对着成智说,你也不用发话,你也强不了多少。成智对付成礼早有经验,一声不吭,一会儿成礼就好了。一声不吭是因为成礼的性格,你不要和他辩论,你没有他那么好的口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对他的尊重和肯定,因为成礼作为一个儿子,做得可以说近乎完美。人人在他面前都会感到羞愧,而成礼的性格,是一定要大家把这种羞愧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补偿这么多年他的付出与牺牲。成智是理解他的,所以每每在关键的时候,成智会说上几句话。而成礼对成智和对其他几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成智虽然在细节上做得不好,用成礼的话说,态度是没问题的;还有一个原因,毕竟成智在省城工作,两兄弟一年也见不上几回说不上几句话,多多少少会给成智一点面子。


  果然,一会儿成礼安静了,扒了几口饭后,离开了桌子,到旁边抽烟去了。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疙疙瘩瘩总算把一顿饭吃完了。成智还给大哥上了一支烟,有替成礼赔不是的味道,也算是安慰大哥。


  成智走出餐馆的时候,看到成礼还趴在旁边的一根电线杆旁抽烟,想去跟他说点什么,还没走近,忽然看见路灯下的成礼泪流满面。成智的心里禁不住往下一沉,突然觉得自己的二哥这多年的付出和牺牲的确太多了,他和老妈子的感情已非同一般.成智在自责的同时,对刚才成礼所有的举动都原谅了。


  


  成智守了两天,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医生检查还是说就是十来天的事情,要大家准备后事。王明海来电问成智母亲的病情,末了婉转问成智大概什么时候回城。秋月要回去上班,成中要上学。不得已,成智只得先把老婆孩子送回去再说。


  成智一回学校,王明海先是关切地问他母亲的病情,听说已回天无力,王明海深表同情,问成智要不要先休息几天,成智已经拉下了几天的课,心里正毛急,哪敢休息,就说没事,过几天再回去看看。王明海是成智的学弟,晚成智两届,原先还是成智语文组的一个普通老师,在成智的手下干了五、六年,带的班级语文课总是处于中下游。在语文组的公开会议上,成智还点名批评过他。但是王明海后来和校长单独出了两次差后,很快就调到校办公室,不几年就上了副主任,前年升任正主任,在学校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王明海语调一降说,成主任,你班上有个女生刚出事,你还不知道吧。成智急问不会是李小冲吧,王明海说好像是,我也是刚刚知道的,邻省一个区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李小冲去那里会网友,被网友欺负后被洗劫一空,报案后派出所给她买了回城的火车票。成智惊奇地啊了一声,说我走的时候专门给班长周通交代了的,他怎么不及时给我汇报啊。王明海说,周通现在还不定知道呐。王明海拍着成智的肩膀说,这个事儿刘校长也知道了,你一定要处理好,要是让那些小报记者知道了,那可坏了大事。王明海离开时把派出所的电话给了成智。


  成智马上找来周通询问情况,周通说,找遍了她的同学朋友,都不知道她的行踪,和她父母亲联系,两者都责怪学校为什么不看好学生,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学校负责任的。问周通为什么不及时汇报,周通说没有什么眉目,就没有给老师汇报,怕老师担心。聪明而早熟的周通也知道了老师母亲的情况,本想把情况搞个大概再告诉老师,没想到先出了事。


  成智赶紧给那个派出所打电话,问李小冲坐几点的火车,问明了他和周通马上直奔火车站。成智反复叮嘱周通,关于李小冲的情况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连她的父母亲也不要说,要全面封锁消息。周通问要是她自己说了怎么办,成智说我们来做工作。那趟火车是中午一点多到的,成智忘了问是哪节车厢,两人只得一个东一个西分头去找,找了半天也不见李小冲的影子,待那辆车的乘客走光了,两人也没有发现李小冲的影踪。成智又找到电话打过去,问是不是记错了车次,对方说绝对没错。两人在接站台东张西望,希望从行色匆匆的乘客中,看到那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熟悉的身影,未能出现。周通说真奇怪啊,难道飞了吗?成智说会不会又跑到候车室去了。周通说,不会吧,难道又要远走吗?成智说,说不定的,她受到过伤害,有心理阴影,不会马上回去,我们去看看。他们果然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惊*未定的李小冲。李小冲衣服凌乱,平常脸上精致的化妆没有了,静静趴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当老师和班长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小冲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待李小冲平静了,成智和周通把李小冲送回了家。晚上,李小冲的父母陆续回来了,质问这几天哪里去了?李小冲说,你们天天在家里吵,我学得下去吗?我在同学家里待了几天。这是成智教她的。李小冲的父亲这段时间和外面一个小女孩打得火热,自知理亏,说,下次不准这样了,起码要给我们打个招呼。


  李小冲的事情算是基本摆平,应该说消息封锁得也不错,除了校领导,没有其他人知道。接下来几天,成智开始专心备课,一有时间就给学生补课,还和其他科目的老师商量,增加上课的时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成智的大脑经常陷入空白,母亲的面容时不时浮现在他面前,他讲课的时候,已没有了原来的激情挥洒和流畅自如,思维和语言常常停滞。学生们经常奇怪地看着他,觉得好像换了一个老师。


  下午,成智正在办公室加班改作业,刚圈了几本,成礼的电话来了,说母亲这两天情况大有好转,各种身体指标都有了转好的迹象,要成智赶快回来商量。成智接到电话的一刹那,眼泪刷的一下全出来了,他激动得声音发抖。他觉得自己的预感和内心的祈祷应验了,老母不是一般人,不会这么快离开的,他还要给老太婆买好多她喜欢的东西呐,让她去吹牛去吆喝的,还要带她去看巫山神女的。他迅速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王明海,一个给秋月,王明海也为他高兴,叮嘱李小冲事情一定要搞好搞妥,不能有任何差错;秋月走不开,叮嘱他开车慢点,系好安全带。成智心情大好,车开得比平常快,他恨不能飞到母亲身边,看看母亲现在的样子。在高速公路上,他还把窗户开了一半,放起了轻快的音乐。


  成智赶到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一家人居然都还在等他,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他一来就带来了奇迹。成智先去看母亲,母亲脸上居然有了血色,眼睛也不再是散淡无光,能定定在看着成智,显然认出来了,嘴上还“嗬嗬”了几声,想坐起来,大妹说姆妈老三来了,你坐不起来,躺着好好的啊。成智早已是一脸惊喜的泪花,他拉着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手也有了温热。这温热一直漫到他心里,让他通透舒坦。成智在心里说,姆妈你可不能死,我欠你的还太多,得给我机会补偿。


  成礼把成智拉到戴眼镜的医生那里问情况,医生也很惊奇,说老人家生命力很强,各种指标比前几天都有所好转,这种情况在这种年龄中很少见。也许你母亲的确不同凡人,对生命的留恋比一般人更强烈。我母亲就是不同凡人的。成智没等医生说完,就插话,脸上极其兴奋,问医生现在能不能做手术。医生打断他说,不要急,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观察,确定是不是回光返照。到明天早晨再说吧。成智说,既然现在可以,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医生不理成智,对成礼说,必须进一步观察。成礼说,谢谢医生,你们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医生说,放心,我们值班的护士会一小时查一次,做好详细记录。成智仍不甘心,要跟医生说话,被成礼止住了。医生走后,成智骂什么狗屁医生,怎能见死不救啊!成礼厉声制止说,声音小点,莫让护士们听见,医生自有医生的道理。成义也说,听医生的没错。成智还想说点什么。成礼说,有本事你早点把老妈子接到省城去啊,那里的医生最好。成义也说,现在怪医生不好有什么用?成智只得无语。


  那天晚上,成智坚决地要留在母亲病房看护。成智觉得自己虽然只回家了几天,感觉好像又欠下母亲很多很多。总是在老母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离开,对成智来说,是非常难受的。成智留下来绝不是为了装样子给大家看,是百分百发自内心,他想近距离地和母亲交流,即使不能交流,自己也能感受其他很多,出去这么多年,这种机会其实很少。这种母子亲情无需解释。成丹成凤说哥开车累早点休息去。成智不由分说道,今天你们都回去好好歇息,我来陪老母。成丹还要推让,成礼说,随他去吧。成丹后来还要陪,成智坚决地让她到成凤家去休息。成丹对成智不放心,走的时候交代了成智不少注意事项。比方说什么情况下要赶紧叫护士,什么时候要按呼叫铃,晚上冷的时候床头柜里有被子。


  那个晚上,成智就一直待在母亲病床旁,他的手长久地握着母亲的左手,感觉到母亲传递给他的一点一点温暖。护士一会儿过来量血压、量脉搏,换吊瓶里的药水。点把钟的时候,母亲突然睁大眼睛看着成智,大概有两分钟,成智不停地叫姆妈,母亲嘴里“嗬嗬”声不断,叫着老三老三,母亲的左手也微微抬起,成智赶紧握住,显然母亲在和成智说话,只是成不了句。母亲还突然笑了,好像还点了一下头,成智激动得泪流满面,赶紧去叫护士,可等护士赶来的时候,母亲又眼光散淡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平静如初。护士问成智是不是出现了幻想,成智说不是。护士不信,说出现这样的幻想很正常,心情可以理解,这种情况我们见得很多。成智说,千真万确,刚才我母亲神智非常清醒,还和我说了话的。护士淡淡地说,好了,夜长着呐,你也好好休息吧。成智觉得护士也可气,凭什么认定我是幻想,成智虽然疲劳,却非常清醒,他更加坚信母亲会很快恢复到最佳状态。晚上很冷,成智从床头柜翻出被子,发现薄得很,裹在身上稍微强了一些,坐在那儿腿上最冷,成智把小被子一股脑儿压在腿上。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就到过道里走来走去。就这样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现在才充分体会到大妹成丹的伟大,他只陪了母亲还不到一个晚上,就发现陪护病人是多么不容易,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他深切体会到,自己每天看起来好像是在做很大很了不起的事情,其实许多平凡的小事更难做。由此想来,母亲在老家的日子,兄弟姐妹们做了多少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事情,其实是最难做的,最考验人,最折磨人,自己就知道给点钱了事,以为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都能办到,其他什么都不管,都懒得管。其实老人更多的时候需要的不是钱,是子女一点一滴的关怀照料,就如今晚。然而这却是他最难做到的。在陪同母亲的过程中,成智不断地加强对自己的反省和自责。这也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母亲抢救过来。


  三点钟的时候,成智有一小会伏在母亲的旁边迷迷糊糊睡了。母亲在叫老三回来了,在哪?在哪?成智以为自己在做梦。同屋的旁边病床上看护的小伙子推醒他说你母亲在叫你呐,成智惊醒后,母亲不再说话,很疲劳的样子,眼睛还盯着成智,眼神有点怪,似笑非笑,好像看透成智在想什么,感觉有点责怪的意思。大概是母亲没有看见孙儿,有些失望吧。成智说来过了,还给奶奶问好了呐。母亲这种眼神,让成智想起大二的时候,成智回家过暑假帮家里做农活。有一天,母亲为成智准备了一篮子礼品,鸡蛋、糖、罐头什么的一大堆。母亲要成智去未来的岳母家走亲戚,这是成智早年就说好的“娃娃亲”,那个女孩成智见过,长得水灵灵的,但成智和她在一起没什么话说。成智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想接触这个。母亲下地去了,成智悄悄溜到楼顶上待了一天。晚上母亲见给成智准备的东西原封不动放着,早明白了。母亲没说什么,只用刚才那个眼神看着他,看得成智发麻,知子莫如母。母亲并没有喝骂他,只说,村子里只有你考上了大学,该去还得去,不要让别人说闲话。要么你就去给人家说清楚,不要耽误人家。母亲这样一说,成智一回学校就给那女孩写了一封信,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成智喜欢母亲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说明母亲身体虽然不能动,但心里很清楚,还有思想,思维还在活动。母亲这时却不再理他,疲倦地半闭着眼睛,好像要休息的样子。成智小心地握着母亲的手,不再说话,让母亲好好休息。成智不敢再打瞌睡,一直静静在坐在母亲身边,直到天亮成丹换他下去吃早点。


  上午九点钟左右,戴眼镜的医生和一位助手给成智的母亲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测量,有的项目还进行了几次,血压、心跳、肺功能,一家人都守在医生旁边,眼巴巴在看医生,希望得出一个好的结论。这个老人不简单,生命力很强。戴眼镜的医生说。成智非常高兴,想现在应该有条件做手术了。医生仍强调说,做手术风险依然很大,什么原因,还是我原来给你们说过的。医生说完就走了,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么样好。成智不甘心,又跑去找医生,成礼成义也跟了上来。戴眼镜的医生洗了手坐在重症病房门口,好像知道几兄弟肯定会来找他。成智正准备问,成礼先说话,问现在的情况下,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医生说,原来二成不到,现在也就三四成。成智问不做手术是不是还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医生对成智的直来直去依然反感,说是的。成智又问那能延续多长时间,医生说也就几周。成智急切地说,三四成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好,这手术得做。他没有征求两位老兄的意见,自己先说了出来。他这个想法早就有,即使原来只有两成的时候就有。他早已憋不住了。他觉得这样的话总得有人先说,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这个人一定是他,他义不容辞。以前自己做得太少,对老母深怀愧疚,即使自己下地狱也要给老母亲一丝希望。成智说出来了,两兄长并不做声,成礼好像料到成智会这样说,成义的脸上却有些隐隐的不快。不知是这种表态轮不上成智,还是不能表这样的态。可是成智心急,急于发表这样的意见,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再拖了,这是手术最好的时候。医生又提醒说,手术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你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比方说病人再也醒不来,或者说成了植物人;即使醒来了,也可能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还有可能由于体征虚弱,长期需要药物护理,这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医生稍作停顿说,我看你们几兄弟条件都不是太好,所以一定要综合考虑。成礼问医生,如果*一把赢面有多大?医生说,*博的事情不好说,不仅仅是运气。


  几兄弟退到走廊里商量。成礼问老大意见,老大半天不语,最后小声说,也不知道医生有没有什么把握。成礼说,废话,医生早说了没把握。成义又说,那要是——出现医生后面说的几种情况,那也不好办啊!成礼没有直接表态,只说老太婆其实一直都是想做这个手术的,其实早就应该给她做的。她前些时还给成丹成凤说要她们准备好钱,她要做手术用的。


  成礼又把一大家二十几号人召集到一起,要大家表决。问成智,成智态度依然明确,要做,一定要做,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争取。成智说得这么不容商量,让成礼也感到很不高兴。成礼像是很生气,骂了句:说得好,就你个王八蛋是她儿子!我们都见死不救!成礼这样一说,成智心里清楚,成礼也是倾向于要做手术的。成智坚持,成礼也不反对,也许成礼早已看到了结果,但对弟弟的努力依然认同,并表示支持。并把这一决定公众化,要大家集体表决。任何结果大家一起承担。成智先表了态,大家都不说话,后来有了一些小声的议论。其实在这个语场中,很多人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大家都知道最有话语权的是他们三兄弟,况且这样的话语权谁也不想要,说出来是要承担责任的,不说比说要好。成礼知道成智的想法,却让成智先说,这就有了某种认同和引导的意思,也说明成礼也是赞同的。可以想见,成礼也在受着良心的拷问,在这个时候,在医生都认为可以*一把的时候,成礼不可能再来反对,虽然他对结果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好的和最坏的。有了成礼的支持,成智更是越发坚持,这个手术一定要做,并说所有的责任我可以一个人扛。但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成义却指责了他,说,难道我们不希望老妈子活着吗?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成礼这时却很清醒地提醒大家,老三的这句话,你们以后就知道了,不是说说而已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的。成礼这样一说,成智觉得成礼想得太多了,成智现在什么也没想,对手术后的情况根本不去考虑,只想一心救活老母。成智后来才明白成礼话的意义。


  成礼最后强调说,作为子女的,只要老母有一丝希望,我们就要百分百的努力。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不是成智一个人的决定,是我们大家集体的决定。现在就要集体承担这一决定的后果。不要怪任何人。今后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能力不分大小,大家都尽力而为吧。


  成智在内心对自己的二哥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感激二哥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支持和理解。这说明他们兄弟虽然很少交流,其实想法都是一致的,心是靠得很近的,只是在表达方式上不同而已。


  


  据医生后来说,手术非常顺利。母亲的内脏系统比想象的好,没有出现粘连,术中和术后,母亲的各种体征也很正常。术后母亲仍在昏迷之中,医生说正常的话要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醒来。一家人先是在重症病房前站着,成丹成凤双手一直合十为母亲祈祷。后来见大家站累了,成礼说,大家都去休息吧,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成智一晚上没休息,早已支撑不住,成凤要成智到她家去休息,成智觉得离母亲远,一倒头便倒在母亲的病床上睡了。母亲一切顺利,成智心情好转,睡得很沉。成智醒来便去找医生,医生说才过去几个小时,还早呐。


  这时候,王明海打来电话,问成智母亲的病情怎么样了,成智回说刚做完手术,还没醒来。成智挂了电话,知道王明海是在巧妙地提醒自己早点回去补课。王明海很有人情味,没好意思直接问,自己作为一个职业教师应该自觉,不能误人子弟。成智给成丹说,我出去有点事,有事打我电话。成丹问他去干什么,成智说一点小事,抓起自己的包风一般下了楼。还好,医院对面就有一排网吧,成智走进去就看见几个未成年人在那儿打游戏机,成智管不了这么多,现在很多东西都有非法的嫌疑,但的确也给人提供了方便。成智在那里写新教案,一直写到天黑。


  漫长的十五个小时过去了,成智的母亲终于醒来,一家人长出了一口气,说上天有眼,上天有眼啊。成礼也抑制不住,脸上有了久违的微笑。成礼和医生交流了一会,把侄儿侄女们召集到一起说,老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在慢慢恢复中,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很难说。有什么情况,我随时通知你们。都不用这样耗着了,先回去吧。


  老母在重症病房里待着,在进行心电监护,每半小时标记心率、心血、血氧饱和度数值,检测心电图的波形变化。医生随时向他们通报情况,基本上朝好的方向发展。成礼又把兄弟叫到一间无人的值班室,商量以后的事。成礼说,从老母入院到现在,已花去了一万两千元。据医生说,这段时间母亲是恢复期,要补充各种能量,比方说血浆、白蛋白什么的,每天大概需要花掉几百元。停顿一会,成礼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解决目前的问题。成智吸取教训不早表态,过了一会才说,一万两千元我先出了。怕大家有想法,又补充说,正好我带着呐。成智知道,手术是自己主张做的。如果成功了,是集体表决的结果;如果失败了,自己无疑要负主要责任甚至全部责任。虽然大家不会明说。成智说完注意大家的脸色,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成礼好像知道弟弟会这么表态,却装着没听见,问究竟怎么搞好?成义说,既然成智这么说了,我们——也实在拿不出什么钱。成礼不看成义,眼光疲惫地停在墙上的某个角落,仍不说话。成智感觉,母亲醒来后成礼变得比原来平和了,没有了那么大的火气,没有再刻意为难老大。显然,母亲的不断向好,消弭了他心中的烦恼和怨恨,毕竟母亲才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会儿,成礼说,好吧,这次就让成智掏吧。不过——成礼加重语气说,以后所有的费用我们三兄弟平摊,成丹成凤量力而行吧。


  回城的每天里,成智都要和成丹联系,询问母亲的情况。母亲已转移到普通病房,依然不能食不能饮,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能说话,但有时可以眨眼点头示意,仍一直靠药物维持。


  寒假后,秋月成中去了姥姥家,成智陪母亲一直到春节后,情况仍没有明显的好转,每天药物维护的费用都在六七百元。成礼成义反复问医生能不能将老人弄回家里去照料。医生说,住院的费用一天才三十来元,主要是药品贵,病人回家去后风险很大,身体检测、心电监控、输液都不方便,医生还得上门服务,可能成本更高。我们也希望病人出院,但目前条件不成熟,一切都要对病人的生命负责。在医院里才有逐渐转好的希望,在病人家里我们什么都保证不了。


  空闲下来,成智到兄弟姊妹家里转了转,把带过去的礼物分发给大家。成智发现,大家已没有往日年关的好心情。成智说,虽然老妈子不能来和我们一起围桌而坐,吃一顿年饭,可老妈子毕竟还在;如果不做手术,保不定早化成骨灰了。大家没有必要悲观,我相信姆妈会挺过来的。可大家并没有成智乐观,显得心事重重。成义说,也不知医生有没有谱,老妈子什么时候能恢复好,这每天大几百元的医药费可吃人啊。成智说,老妈子年事高,身体弱,手术对她这个年纪是个重创,能从手术台上醒来已经是个奇迹,我们要有耐心。成义说,不能让医生用些普通的便宜点的药啊。成智说,目前医生用的药已经很一般了,如果要用好药,一天要一二千元的。这样一说,成义不再吭声。成智在成凤家里吃年饭,成礼一家子也来了。凭成凤和他的老公怎么吆喝,大家依然提不起精神。喝了几口酒,互相敬了几杯,意思了事。成凤吃了少许,用一个竹医院给成丹。成丹把自己的饭菜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放在老妈床头,要让老妈闻到年饭的香味。每年过年的时候,是老妈子最高兴的时候,她可以收到很多红包,得到很多吉祥长寿的祝福,还可以笑吟吟地给孙儿孙女们一个一个派发小红包。老妈子会翻出从来不穿的大红新衣服,暖洋洋地在树蔸旁烤火。成丹想起这些,吃得泪流满面。成凤在旁边安慰她,说姆妈会好起来的。


  成智想过把母亲接到省城去,但一估算花费更高,自己工作忙,没有足够的时间照料。请个人照料花大把的钱不说,还不放心。但是母亲要是一直这样,由成丹成凤一直轮流照顾,也有很大的问题。成凤带的也是重点班,第一次带,所以至关重要,如果带砸了,以后就不定再有机会,在学校会一直抬不起头来;成丹在广州的一家厂子打工,这阵子请的长假,但开年以后得去上班。如何是好?


  从节后一直到四月份,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成智的工作可以说一塌糊涂,即使对付也十分勉强。他带的两个班去年底终考,还在年级十三个班里排第三第四,到四月份期中测试竟降到第六第八了。寒假给学生补课,他请了假,交给别的想赚钱的老师了。但是别的老师帮他顶,总有隔靴搔痒之感。这期间,从省城到老家他跑了不下十几趟,正常的课耽误了不少,晚上补课根本谈不上。一些学生家长到学校告状,王明海还算不错,一直帮他顶着,对家长说,成老师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他带的班年年都名列前茅,成老师家务事一旦忙过,他总有办法补回来的。


  只要成智回去,医院里值几天班,照顾老妈。成义家里穷,出不了什么钱,只有多出力,他把老婆孩子全拽来轮流值班。成凤白天课紧,根本动不了,只要晚上没课就来;成丹不甘心辞掉广州那份工作,据说做得好一个月可以赚上一两千元。这阵子主要由老大顶着。老大也乐得高兴。他一家子总算发挥作用了。要真是把他丢到一边,连出力也不让,他会更难受。但是成礼和成智都觉得成丹和母亲最贴心,也照顾得最好,给老妈子喂点稀饭、汤汁,为老妈子导尿,成丹驾轻就熟。老妈子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成丹就知道老妈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兄弟俩合计好,成礼给成丹挂电话,要她把工作辞了,回家专心照顾老妈。成礼说,你就只当是我们请的人,一个月给你发一千元钱行吧?成丹生气说,我现在赚钱还不是为老妈子治病,有这钱还不如给老妈子看病,我一分钱也不要。成丹发牢骚说,这都是我的命!老妈子不肯走,又不能复原,只有我最贴她,所以她要把我折腾死?成礼说,谁要你和老妈子最亲,谁要老妈子最疼你?成丹说,老妈子怎么疼我?她又不是先生下的我,又没把我送去上大学,我出嫁的时候多寒碜啊,她都舍不得给我一点好的嫁妆,把好东西都留给成凤了,还跟我商量说,你是姐,让着妹妹行不?我什么都让了,为什么这个时候非我不可啊?我凭什么非得天天守着她呢?成礼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老妈子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了!成礼了解成丹,牢骚归牢骚,她会马上回来的。果然成丹说,我还有心工作吗?老妈子离了我没人照顾得了,说着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当天晚上成丹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从老妈入院,做手术、术后护理,近四个月了,每月花去近三万元,加上其他各种费用,估算也有近十五万元,成义东拼西凑了五千,成丹成凤各出了四千,其他都是成智成礼两兄弟出,其中成智出的最多。现在兄弟们担心的主要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老妈究竟什么时候可能复原出院,或者还能不能复原。以前成智只考虑第一个问题,他坚信老妈子一定会康复,就像他坚信老母亲一定会在手术后醒来一样,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有些恍惚。


  


  杨柳泛绿,一派盎然。江汉平原的春夏是连着来的。四月金*的油菜花开得平原上到处都是,如一幅橙*的国画把平原尽情渲染。河水淙淙流淌,和风吹遍四面八方。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开始苏醒。成智的母亲似乎受到感染,突然恢复了大部分知觉,脸上有了红润,并且能够慢慢靠着坐起来了。母亲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表达简单的意思。母亲闭上眼睛,捏住子女们的手,眼眶里居然盛满了泪水。成丹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说姆妈,姆妈,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你把我折腾死了。医生做了各种检测后又一次惊奇地说,老人真神奇,不简单啊,可以考虑出院了。成智在心里说,是我们的孝心感动了上苍。


  母亲清醒后,欣慰地笑了。不知是对子女们的努力、辛劳满意,还是对自己以旺盛的生命力一次次走过生命的独木桥骄傲。成智又看到了母亲智慧且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这是成智最希望看到的。


  一周后,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饭。成礼对老大只出那么一点钱肯定有意见,在饭桌上却没提,因为高兴,因为母亲终于显灵,成礼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给医生买了许多好烟好酒,一个劲地说着谢谢,一个劲地给医生鞠躬。


  按照医生的吩咐,有些护理的药不能立即停,但用量比以前减少,花费比原来少多了。后来母亲嫌有的药贵,坚持不肯用,成丹就呵斥母亲,说钱有什么*用?您呐比钱金贵,只要您呐好好儿的,我们去讨饭都可以的。老太婆竟然笑了。成智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久久地握着儿子的手,眼眶里热泪直转。成智感觉到母亲的温暖又回到了身上,像儿时母亲紧紧抱着他这个最小的儿子在村头逛来逛去,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聪明的母亲当然知道挺过这次大难,成智功不可没。母亲的眼里有感谢、怜爱、激动,还有很多很多……


  成智走的时候,给成义留下了两万元钱,说有事随时找我。


  成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中。他觉得愧对学生,便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为学生补课。可是他再也找不回自己了。大半年来,母亲是他生活的重心甚至全部,为了把母亲拉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成智在学校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六月份的语文成绩测试,他带的班级滑到了十名之后,这对成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成智是个敬业的人,是个有良知的好教师,他现在才觉得做个完人真难,要么愧对母亲,要么愧对学生,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作了选择。人的选择都是解决当下最急需要解决的,他觉得自己的选择好像无可指责,他只能这样选择。后来他也自责过,为什么不能兼顾呢?为什么会误下那些热爱我信任我的学生呢?有时他也安慰自己,不是自己作了什么选择,而是生活帮他作了选择。成智此前和王明海谈过几次,能不能换个老师把这学期对付过去,明年我再好好带,免得误人子弟。王明海却说刘校长对他充分信任,总觉得他在关键时刻会有绝招,肯定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期末测试的结果让刘校长大失所望,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专门查看了成智的考勤,很严肃地和成智谈了几次,要他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还说今年的高考要是语文拖了两个火箭班的后腿,成智要负全部责任。


  还有一件最糟糕让刘校长最生气的事。李小冲的事最后还是被市里一家小报的记者钻天打洞翻出来了。刘校长最近被媒体搞得焦头烂额,把成智叫去大骂了一通。最后还遗憾地告诉他,作为副校长的热门候选人,由于这大半年来的糟糕表现,无论怎么挺他,都无济于事了。希望成智今后好自为之,不要自毁前程。后来,成智听说王明海进入了副校长考察范围。


  成智对这样的结果平静接受,他觉得对母亲尽力了,对学生尽心了。他很早就给王明海汇报了,不想误人子弟,是校领导过于相信他,或者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至于那个副校长当不当无所谓,虽然它是成智一直努力的方向。成智觉得和母亲的生命比起来,这世上的一切都很卑微。他对此毫不后悔,他做了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和必须做的,只要能让母亲的生命血液流动起来鲜活起来,只要母亲一天天向好,比什么都强。


  可是事情又出现了逆转。两周后的一天早晨,成丹哭着给成智打电话,说自己照顾母亲不周,出去买早点时,母亲想自己上厕所,从床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医院急救室。成礼说得更肯定,母亲各种渐次恢复的功能被摔坏,回到了原来的状态,甚至更坏。


  九月的一天,天气晴好,成智独自一人来到宜昌坐上去重庆的轮船。他简单的行囊里有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磁盒,那是母亲的骨灰。


  长江浩荡,汽笛声声。在巫山县东巫峡北岸,是巫山十二峰之一的神女峰。从远处眺望,此峰宛如一位矫健的少女,亭亭玉立,俯视长江。透过缭绕的烟云,可以看到那峰顶上有一个俊秀美丽的影子,若隐若现,像石头又像人,在天上又在人间。


  客船慢慢行驶到神女峰一带的江面,成智便迫不及待地寻找那高不可及的神女。哪料到,由于三峡大坝的建成,随着水位在原有基础上提高了一百二十多米,那座曾经被人认为高高在上、遥不可攀的神女峰,也与江水拉近了距离。此时的神女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几欲下山挑水的村姑。成智下船后,独自一人艰难地徒手攀登上山,沿渐渐趋缓的山体,徒步走了千余米后,终于抵达。


  山上起了一阵风,胁裹着乌云,接着下了一阵淋漓的细雨。成智浑身湿透,跪在神女像前,三叩头祭拜,长揖不起,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峡江上忽然汽笛长鸣。成智俯身洒下母亲一缕一缕的骨灰,从山顶飘飘洒洒无声无息没入茫茫江流里。


  母亲重重地摔了那一跤后,再也没有起来。医生责怪太不小心,使得前功尽废。母亲虽然身体比手术后更虚弱,但神志很清醒。住院后每天的监控护理费用比原来更高,一天花掉两千多元。血浆、优质蛋白、螺旋藻、磷脂等的使用量翻了一番。并且医生作了肯定性的结论,老人这次真是熬不过去了。


  但成智的母亲总是不可思议地表现出生的执著与顽强,在与死亡的抗争中,她总是寸土不让。又四个月下来,几兄弟一算,又花去了近三十万元。成智的付出不会少于一半,他那个小家早已闹得鸡飞狗跳,秋月已经忍无可忍要和成智离婚,说不能为一个风烛残年看起来没什么希望的老人,毁了我们一家。成智没法,找秋月筹不到钱,就向同学老乡朋友厚着脸皮借。成礼的家境本来不好,三个孩子虽说两个参加了工作其实自己养不活自己,一个小丫头还在上小学,所以他的付出更加惨烈。成智原来也觉得老大太不像话,自老母生病住院以来掏的钱也就万把元,后来成智去了趟老大家,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大的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两口子除了带孙子外,还侍弄着家里十来亩庄稼地,勤扒苦做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几个钱。虽然没有分家,出去打工的几个孩子基本上也没有钱上交。让人痛心的是老大的小儿子初中辍学,十几岁就在田里帮工。两个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成智见到老大的一幕也刺疼了他。那天正好是个*昏,他在老屋后的池塘溜达,老大背着农药筒,手里拿着长长的喷头,从窄窄的田埂上向他走来,疲惫而蹒跚,苍*的落日仿佛沉重地架在他肩上。成智的心好像被抽了,空空如也。原来,为了母亲,兄弟姊妹们个个都在掏干家底全力以赴,尽心尽力。他本以为毫无疑问自己付出最多,可以心安理得,哪曾想兄弟姊妹们和他的环境有天壤之别,他们的付出更为艰难,也更为珍贵。


  了解兄弟姊妹们的现状后,一种内疚感深深攫住了成智。当时要为母亲做手术是他不需要经过大脑脱口而出的想法,母亲一切转好后,他还曾为此得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也许也的确如此,谁曾想中途出了波折,把他心中的那点儿得意和满足一下子甩到了九霄云外,变成了一种顽固的自责。


  对母亲突然从床下摔下来,成丹痛悔不已,说母亲总是找她的岔子,钻她的空子,就是怪她服侍得还不是太好,要让她一刻也离不开。成丹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说,我陪您呐越多,把您呐照顾得越好,您呐越是给我找事。为什么他们侍候您呐的时候,不从床上摔下来呢?姆妈,您呐就是害我,您呐想让我陪您就直说,您呐非要找个人来顶罪,就找到我。姆妈,我当女儿没当好,我上辈子欠您呐好多吧。成凤劝也劝不住。


  此间,成礼成智又数次咨询医生,医生早没有了以前的乐观,说情况比以前糟,要有心理准备。母亲的身体已在药物的浸泡下,一日不如一日,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楚,虽然不能开口讲话,眼睛却常现神采,静静而智慧地注视着大家,有时也无力地翻翻眼皮看悬挂在头顶的输液瓶。显然,聪明的母亲早已知道,这些日子天天都在烧钱。二嫂说,她是在考验你们这些兄弟姊妹们做儿女能够做到什么份儿上呐!


  事情发生在八月的某个晚上,那晚正是成智值班守护。由于太累,成智不到深夜就在病床旁边的小凳上沉沉睡去。成智睡得沉,梦也长。


  老妈子跟在他车后小跑,还不停在向他招手,喊:老三,等等我哟,我要去城里。成智奇怪母亲怎么在自己的小车后跑,不停地跑,他赶紧停车,把老妈扶上车来。成智直接把车开到了宜昌,上了一艘好大好大的轮船。他领着母亲来到了神女像前,说母亲这就是你梦中的观世音菩萨啊。母亲眯着眼睛看远处的神女峰,说她身子单薄,站得好高好高啊,不会摔下来吧?成智说她立在这里多少年多少代了,脚底的大山都是她的根呐。成智背着母亲上了神女峰,为母亲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母亲脸上乐开了花,哼起了荆州花鼓戏。成智说姆妈啊,你要是回到四十年前,是一个大美人呐,比神女还美。母亲骄傲地说,那当然的啰!这个梦没完,又一个梦跳出来。忽然天塌下来一大块,各种牛*蛇神倾巢而出,狂风暴雨骤至,母亲化为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天上飞。后来就乱了。一个声音对成智说,你母亲现在没得救了,你放弃吧,免得你的兄弟一起被你绑着受罪。这每天烧的都是钱啊,你除了对得起你的老妈外,对得起谁啊?还有一个声音说,成智,你是因为母亲在世时做得不好,为了给自己图个好名声,让你的兄弟们为你受罪的,他们的家底都被你折腾光了。你其实是个罪人。成智觉得说得有道理,他不能为了毫无希望的母亲把大家拉下深水去,越陷越深,所有的苦难都应该自己一个人去扛,再也不能连累兄弟姊妹们了。大家都看到了结果,只有自己很天真,他有责任提前让那个结果到来,让大家早点松口气,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有一个声音大声说,母亲,对不起了,我只能这样,不能为了您……这是成智自己发出的声音。可是又有一个声音低沉而威严地说,三儿,我是你母亲,你是最有孝心的,你不能这样做,也不会这样做的;还有一个声音说,三儿,你们当儿女的,做得够可以的了,我不怪你们,这是我的命,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可以心满意足地上路了,三儿,伸出手帮帮我吧,送我上路啊!老妈求求你了。母亲微笑着慈祥地看着成智。成智迷迷糊糊犹犹豫豫伸出手去拔母亲手上的针头,突然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


  成智惊醒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母亲手上、头上、腋下所有的输液设备都已抽掉,凌乱不堪,母亲的左手居然放在他熟睡的头上。


  母亲停止了呼吸,走了。


  医生闻讯赶来,质问为什么患者的输液设备被人全部拔掉,是谁干的。成智恍若梦中,说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好像是我拔的,可是——也许是吧。医生严厉地盯着成智反复强调说,这种责任我们负不起,一定要查清楚!


  一家子半夜都赶来了,静静地立在母亲床头。过了许久,成礼说,是老妈子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送走了自己,老人家体谅我们不孝子孙,功德圆满了。


  可是成智觉得是自己干的。他发疯似的大喊大叫:是我干的,是我干的!成礼走过来,紧紧拥抱自己的弟弟。涕泪滂沱。

(责任编辑:郭海燕)

(原载《芳草》、1)

晒太阳

那一年母亲在县火葬场火化

参加完母亲的追悼会,我就赶回武汉

上班,小妹带过来的信封里的

母亲那么瘦小,她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

以至于我怀疑能不能寄到天堂

我把在西藏带回的金*色经筒打开

小心翼翼把母亲的骨灰一粒粒倒进去

像收藏母亲最后的叮咛

骨灰火化得凸凹不平有大有小

那是她走过的坑坑洼洼的一生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是从这些黑色和

灰色的碎骨里长出的

我又寻回念珠、十字架、香台、观音手

存放在书房书柜上

母亲也有土坟和石碑

湮没在村后一大片荒草里

石碑上我写的字已经模糊

这么多年我很少回去

于我,打开书柜就能见到母亲

就是清明

妻一直小有意见

觉得书房有些压抑

几次动议把母亲移到地下室

我不能让母亲住在那里

因为母亲一生怕冷

前一阵我终于费力地把那个书柜挪到阳台上

现在她最小的儿子

天天可以陪她晒太阳

(原载《清明》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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