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月20日,临近春节,医院里依然人满为患。
这天是我出门诊的日子,坐到就诊台后,我查了一下今天的门诊量,比昨天还多十几个。整个上午看诊还算顺利,看了有一大半的患者。我心里不禁有些舒畅,想着也许晚上能赶回家吃饭,所以我中午没去食堂吃饭,想下午尽量早点开诊,就简单地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大概一点钟便开诊了。
排在前面的三位患者陆续看完了。
第四位是个年轻的女患者,她拿着过往厚厚的一沓病历和报告,我挨个儿认真翻了一会儿,想找出其中的关键问题。这时候,我隐约看到有一个人进了诊室,径直走到我的身后。我也没多想,医院太过常见——虽然有导诊护士,但有时病人也会趁其不备跑进来插队问诊。
然而猛然间,我感觉后脑遭到狠狠一记重击,就像被人用棒球棍用力砸了一下,整个脑袋磕到办公桌上,头嗡地一下,一种木木的昏眩感袭来。我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那时我的右手还拿着病人的病历,所以本能地用左手向后脑摸去。紧接着又是一击,力度更胜之前,我听到旁边的病人大叫一声,这才意识到我被袭击了,便慌忙站起来往外跑。
我甩脱周边的人和物,冲出来直奔楼梯处,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自己的白大褂已是殷红一片,头还在嗡嗡作响,眼前金花闪烁,耳内轰鸣,整个人像吃了迷药一样晕眩。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拼命奔跑,实则这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我跑到楼梯口的拐角处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刚要转向,对方已完全近身,电光石火间,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凶器,便本能地抱住头颅,重击再次袭来,我整个人被击倒在地。我大声呼救间,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扑了过来,同那人扭打在一起,我趁机爬起来往扶梯处跑去,跌跌撞撞跑下扶梯。这时我已经神志不清,迎面看到一位护士,她惊愕地看着我,然后迅速扶起我,连扶带背地将我拖进一间办公室,然后将门反锁。
她又惊又急,对我说:“您受伤了,赶紧躺下!”然后扶我躺在办公室的看诊床上。我整个人在惊吓之余,还算冷静,我看到她麻利地拿出酒精、纱布、剪刀开始为我消毒包扎。
事发太过突然,很多细节已记不清楚。事后在恢复的过程中,我才陆续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对方提的是一把大型菜刀,非常沉重锋利,我在就诊室就被砍了两刀,一刀在我后脑部位,另一刀就是我的左臂小臂处。在我奔逃到楼梯拐角处时,我被砍翻在地,那时我的后脖颈又中一刀,左手可能在下意识挡刀时被横着劈开,右臂也中了一刀。
而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钟里,同在诊室的一位志愿者为了喝止行凶者,在我跑出去后,后脑被砍了两刀;而一位正坐在诊室门口候诊的病人家属的手背,也在为我阻挡行凶者的时候挨了一刀。
那个冲出来与歹徒英勇搏斗的,是坐在我斜对面诊室的杨硕大夫。当时他听到楼道里的异常声响,第一时间跑了出来,正看到鲜血淋漓奔逃的我。他下意识就追了上去,追到楼梯拐角处看到已经倒地的我正被歹徒挥刀乱砍。用他的话形容,我发出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凄厉的惨叫声。他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抱住了歹徒,歹徒扭身甩脱,一刀冲他劈下,他头一躲,刀锋劈到他的头部左侧,眼镜碎裂在地上,左耳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正是他的阻挡给了我逃命的时间,歹徒甩脱他后继续向我奔逃的方向追去。在我奔逃的过程中,因为失血太多,身体发软,根本跑不过歹徒。这时又有一个人冲了过来,他姓赵,是一名快递员。他看到满身是血的我,下意识地抄起过道上的广告牌冲上来与歹徒对峙。后来我也是通过警察的笔录才得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同歹徒英勇对抗,还不时地劝歹徒冷静,直到我跑得没踪迹了,歹徒才坐下来说:“你报警吧。”很快,值班的保安人员闻讯赶来控制住了歹徒。这位赵姓兄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也不会死里逃生。
我被紧急推往了急救室,开始手术,打过麻药,我就进入了昏迷状态。
我无数次见过躺在ICU的病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更懂得他们求生的欲望。然而,当我自己实实在在地躺在这里,才真正刻骨地体会到他们的感受。
一直到第三天,我的状况才渐渐好转,主治大夫告知我,我已脱离生命危险,让我放心。事实上,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层面,疼痛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过去。
在ICU住了十天,我转到了普通病房,此刻疫情全面蔓延开来,这个年过得可谓终生难忘。我在病房与病痛生死较量,而我的医护同人们一个个英勇奔赴前线,每每妻子帮我拿来手机,看着新闻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都让我热血沸腾。也许只有干这行的,才能真正明白其间的辛苦与风险。我想如果我没有出事,也许也正同他们一起奋战在前线,这大概是我们从医者心底的一种使命感,是医生的一种本能。
网络留言中,有太多让我眼眶发热的话语,很多都是来自我的患者。
一位患者的母亲托人过来,说她愿意把自己的手捐给我;天赐的爸爸,听到消息哭得不能自已,全家人为我录了一个很长的安慰视频;有的患者,送来了鲜花;还有患者给我留下大段大段的信息,心疼我、鼓励我,字字真心,句句动人。每每看到这些,我的眼眶都会湿润,回顾整个受伤的过程,我好像都没有流过眼泪,然而此刻,实在难抑。
我时常问自己,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多人的爱,而這些爱不掺杂名利、目的,是最真切的爱护。他们是不幸的,上天在他们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黑纱,但他们的内心通透明亮。
慢慢地,我开始不再纠结这个人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为什么要遭此厄运。砍伤我的人,我相信法律会有公正的裁决,我没有必要因为他的扭曲而扭曲自己,我选择客观面对;碰伤我的石头,我没有必要对它拳打脚踢,而是要搬开它,继续前行。
我并不希望我受伤这件事被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