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在村里的山上办起乡村影像论坛,赶集人在山坡柿林畅谈影像里的乡村故事。受访者供图
10月27日,焦波回到老家淄博市博山区源泉镇天津湾西村,办了一场“中国天津湾乡村影像大集”。28日,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专访了焦波,听他讲述镜头背后的故事。
焦波,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图片库原艺术总监,摄影家,纪录片导演。他花了30年拍《俺爹俺娘》。之后,他开始乡村纪录片的拍摄,发表《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淘宝村》等作品。因为长期将镜头对准乡村和农民,焦波常被称为“农夫导演”。
爹娘是儿女永远读不完的书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您最初是怎么跟摄影结缘的?
焦波:我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很羡慕别人家有全家福。后来我给父母拍下第一张照片,开始了我的摄影道路。父母一天天变老,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想,用相机照下来,只有镜头能留住记忆。然后我抢时间拍摄,留下了张照片,也留下多个小时的视频素材。
年,我父亲84岁,母亲86岁。我想在他们有生之年做个影展,主题就叫“俺爹俺娘”,办在中国美术馆。父亲说,爬也要爬到北京去,给你剪完彩,这一生我就完成了。俺娘是打着吊瓶到北京的,我从火车上背着俺娘下来。第二天,俺爹俺娘用从家里带的剪刀给我剪彩。这一下子可能剪痛了全国儿女的心,我觉得我表现的不是俺爹俺娘,是每个人的爹娘。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您为爹娘拍了1万多张照片,感动了无数儿女。作为记录者和见证者,令您最感动的是哪一张影像?
焦波:当然,所有的照片我都喜欢,但是爹亲吻娘的那张照片还是让我特别感动。
年,我母亲患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院。大年初一,我父亲去看她,进门就擦眼泪。他说,这是我们结婚60多年,第一次不在一起过年。母亲病危,父亲说,我从前对她老有脾气,对不起她,这次接回家,我伺候她几天。我给母亲拍了20多年照片,当时觉得还要给母亲留下她在世上最后一张照片。这个时候,父亲走到她旁边,说试试她体温。他慢慢地走到我母亲跟前,使劲蜷腿跪下,俯下身子。我觉得一件感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我就跪在地上连按三下快门,记录了下来。父亲从来没有说过“我错了”,也从来没说过“我爱你”。但他用现代的方式,亲吻我母亲,跟她告别。结果,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我看到母亲的手在动。她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到去世又整整多活了5年。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在《俺爹俺娘》的纪录片中,父亲这个形象很特殊。在您的心目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焦波:我父亲没有读更多的书,他只读了四年私塾。一部《论语》,他背得滚瓜烂熟。人家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觉得他是一部《论语》治他一生,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我12岁就跟着他拉大锯。大锯一早晨就学会了,但是他让我拉了一个暑假。我父亲说了一番话,不是三年才能学会拉大锯,而是三年让你懂一个道理,大锯要一锯一锯拉。其实,这些平平凡凡的劳作者,在讲述着惊天动地的道理。所以我说,爹娘就是一本书,是一本儿女最初的教育书,是一本儿女永远都读不完的书。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关于爹娘记录了这么多,还有遗憾吗?
焦波:遗憾就是没有记录更多,没有更好地在父母身边给予他们更多生活上的照顾。
想给农村写史,给农民立传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您已经离开了农村,为什么在摄影上长期专注农村题材?
焦波:俺爹俺娘是农民,拍他们30年,我深刻理解以他们为代表的农民。所以拍摄他们的同时,又拍摄我的乡里乡亲,更大范围地扩大了这个领域。这样跑农村,我就跑出了一种情感、一种情怀。我想给农村写史,给农民立传。爹娘已经离开了,但是爹娘的“爹娘”——也就是中国乡村,会永远存在。我们的根脉在乡村,我要在土地上为时代留个影。我跟学生们说,也许有一天我倒在土地上,才会停止我的创作。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为了拍摄一部纪录片,您跟团队一般要在村子里待多久?
焦波:一般我拍一部纪录片都是天以上,有的甚至两三年。天天在村子里跟老百姓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才能拍到最真实、最接地气的场景。像《乡村里的中国》,我们拍杜深忠夫妻吵架。你看他俩多会吵架,一个脏字都没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伙评价,他们是中国最会吵架的夫妻。
有一天,杜深忠去上坟。他指着一个坟头说,焦老师,这就是俺爹俺娘的坟。我说,咱们跪下给老人磕个头,他很感动。他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土地,就是无奈,没办法,土地不养人。”我觉得特别震撼,农民不喜欢土地是大问题。大年三十过年了,他在家里打扫卫生,整理出一些过去没有发表的文章。他有感而发,对孩子说,不喜欢土地,就要好好学习。
纪录片是拍摄者和被拍摄者来共同完成的题目。因为相互信任,最后成就了这个作品。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在拍摄纪录片时,您是如何选择拍摄对象的?
焦波:我做过老师,又干了多年记者,对政策,对土地,对农民,还有哪些人适合影像表达,就把握得比较准。
我觉得我们这个团队很好。我的年纪和实践经验,加上他们年轻人有现代传播手段、有拍摄技术的想法,这两者可以很好地结合起来。
拍《乡村里的中国》,最初我到杜深忠家时,他正在地上写字。我说,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写字?他说,从门口射进来的光束投射到地上,巨型的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他说,每当挥毫泼墨时,什么困难,什么无奈,包括老婆那无尽的唠叨,全部荡然无存,他全身心沉浸在这光影的享受之中。
你说他是一个普通农民吗?不是。这就是我想表现的农民形象。不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他有文化追求,有理想追求。这就是农民发展的方向。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在《乡村里的中国》中,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焦波:我认为它的主题并不是很单一。为什么起的名字很大,叫《乡村里的中国》?我觉得,每个村庄都有中国的影子,每个村庄里都能折射出中国的面貌。所以白岩松评价,面对大中国,他们选择了一个小小的村落。纪录片比电影还电影,但要求真正扎在土地上。
会继续记录乡村振兴的过程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为什么会选择将您拍摄的几个孩子收为徒弟?
焦波:年,汶川地震。面对灾难时我就想,我的幸福是爹娘带来的,但是他们没有爹娘了。我要把俺爹俺娘的爱嫁接到他们身上,所以我收了6个孩子,教他们摄影,想让他们尽快走出阴影,洞开他们的世界,让他们尽快成长起来。现在,他们有的读研,有的成为导演,还获了奖。后来,我去其他地方拍摄也会收徒弟。我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如果把您和影像的关系做一个分段,您会如何定义?
焦波:我觉得第一个阶段是对影像的渴望。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看杂志,封面上的人像作品特别好。每次杂志到了,我就把照片拆下来,专门压到书里面;第二个阶段是拥有。年,我跟爱人谈恋爱,那时候岳父有照相机。以后我到了教育部门,有了公家的相机。再往后做摄影记者,就更能实现拥有照相机的梦想;第三个阶段是努力。在摄影时,比别人多一份心意,体会老百姓的心声;第四个阶段是寻觅。寻找细节的东西,影像作品靠细节来说话;第五个阶段是成功。也就是年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俺爹俺娘》的影展;再一个,就是转型。从一个摄影记者,到实现自己的电影梦。摄影和电影是两种表达方式。摄影是从静态的瞬间来解读。电影是用故事的细节来表达,它是流动的、发展的。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下一步有什么新的拍摄主题?
焦波:我还要不断记录乡村。农民在土地里种庄稼,我们在土地里种植故事。我会在镜头里继续记录乡村振兴的过程,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争取做好。还有就是,我想把影像大集办好,希望这个大集能集全天下的乡村影像之大成。如果有条件的话,将来还想做一个乡村影像博物馆。
来源: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