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热爱
读小学的时候最喜欢做组词造句。句子造得五花八门,虽乏善可陈,也乐此不倦。特别喜欢:热爱。热爱祖国,热爱一切人与事物,可以无限制地组词,无穷无尽。
后来发现这个词有更好的搭配——找到热爱。那段时间,曾参与本报《读+周刊》编辑,我们将专访国内外名人大家的作品结集出版,有一册书名就为《找到热爱》。这里,热爱成了名词,可以由动词“找到”无穷尽的内涵。
本期名家特稿,为鲁奖获得者、京派作家石一枫的长篇新作《漂洋过海来送你》摘选。小说通过探寻爷孙两代人的经历,折射了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从爷爷保家卫国、工厂转型,到孙子漂洋过海、世界互联,彰显继往开来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认同。
散文家谢伦的《沮河的清晨》写的是家乡的沧桑巨变,落笔是那些回乡投资农业的企业家,正是他们对故土的热爱,家乡才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关于乡情,陈寅恪的“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过于感伤,而《二叔的武汉》中,那位出生成长在中原、在武汉工作生活60年的二叔乡音未改,言语间饱含着对武汉这座城市的浓浓深情。正所谓“年深外境犹吾境,身在他乡即故乡”。
(周璐)
(石一枫:“70后”作家,现居北京。著有《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声光电》《世间已无陈金芳》,曾获“首届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十部作品之一”及第五届冯牧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我在东四遛胡同
我们单位有一杨老师,家住东四某条,挨着朝内的老破楼。当初定居于此,正值北京开展造楼运动,别的老师都搬到北五环去了,杨老师坚定地扎根在二环以里。后来胡同里的小院儿成了稀缺资源,众人皆赞杨老师有眼光,而杨老师表示,都是因为爱好。还凡尔赛:
“哪天去我那儿访贫问苦,我给你们包饺子。”
听杨老师这么说,我总想起老舍给胡风写的信“……菊花黄了,螃蟹正肥,喝两杯怪好”。因为到杨老师家吃过饺子,加之出版社作息轻松,我也一度养成了午饭后遛胡同的爱好,消食儿。遛完胡同爱到著名的“小街栗子”买栗子,看着栗子从十块钱一斤涨到二十块钱一斤,看着买栗子的姑娘变成少妇。
也感谢吃饺子及遛胡同的经历,让我有了写作这样一篇小说的感性储备。对于讲事儿而言,理念主旨不难解决,能否知道人物什么样貌、怎么说话、如何自处,才是有没有兴趣讲得下去的关键;对于讲事儿而言,常为一两个观念或想法而激动,兴冲冲落到笔头,却发现人物并未成形,无根之水解不了渴,因此还是只能采用笨办法,慢慢地等他们自己学会表演。好歹凑齐了一个花臂少年,一个搬缸老头,以及林林总总一干男女,看起来像是一台戏了。又当然,光写一胡同也没什么令人兴奋的,老先生们早把这路子钻透了。对于讲事儿而言,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在于极其遥远的事情发生关系,风马牛相及,比如没有潘金莲勾搭西门庆,就没有武松独臂擒方腊。
以上是《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构思过程,统言之,想讲讲人和历史、世界的关系。我喜欢看的一些前辈自有一套话术,爱把天下事说成他们村的事,想的是气候协定或贸易战,讲的是打谷场上的一场奸情,或丢了两只鸡的傻二舅。吃碗看锅,胸怀世界。而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还有一种潜意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早已被整个儿地球所裹挟,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没有了吃碗看锅的距离感。这种裹挟有时令我们幻觉登上天下之巅,有时又让我们自怨自艾地舔舐伤口,而我们也需要将其过程与机理呈现出来。(石一枫)
漂洋过海来送你
虽然只闻其声未曾见面,但在一定程度上,那豆仍把阴晴当成了照片里那个梳马尾辫的小姑娘。十六岁的阴晴沉静如同雕像,望着胡同上方的天空,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只有她能看到的东西——遥远、辽阔、让人不可捉摸。那豆自小也爱走神儿,但他明白,两人痴得又有不同。阴晴的痴是大的、高的,他的痴却是小的、低的。他也明白,正是这个区别,让他一直都在追逐阴晴,不由自主,无止无歇。
但那追逐仅仅发生在他心里。记得阴晴走时,同样是在一个春夏之交。那年他们都十八,她刚参加了美国高考,很快就接到了波士顿一所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考前的那些辅导课都是那豆陪着阴晴去上的,但在知道了她上飞机的日期之后,那豆反而不去找她了。他这时又想,反正都是要走,送也白送,就甭“长亭外,古道边”了。在对待和阴晴的关系上,他似乎也总在犯狠,但犯狠的对象都是他自己。
他不去找阴晴,阴晴却来找他了。走前的头天晚上,她让他陪她上趟鼓楼。
鼓楼就在他们那条胡同的往北两站地,近看是一个砖墩子,远看墩子上有梁有檐。一直到今天,它都是方圆几里最高的建筑——这是因为颁布了“保持原貌”的政策之后,北京的这片旧城区就停止拆迁改造了。而在他们这片儿的孩子里,还有一个传统,那就是须得徒手爬上鼓楼城墙,才算长大成人。这传统从爷爷小时候就有了。
那豆也问过爷爷:“您上去过吗?”
爷爷说:“上是上过,不过因为腰疼,爬时脚底下垫了个缸。我上也不是为了逞能,而是为了从高处看护酱油厂里晾着的纱布,不能叫人顺走了。”
也就是说,爷爷攀登鼓楼,发生在他当劳模的那天夜里。虽然已经负伤,但爷爷还是坚持着履行了职责。那豆又问:“那我爸呢?”
爷爷就说:“你爸也企图上去过,是在美国总统里根来中国访问那年吧?他边爬边叨叨,还跟人讨论这总统曾经当过演员,不过名气可比玛丽莲·梦露差远了——结果半截儿一泄气,又出溜下去了。为这摔折了一条胳膊,在家躺了半个月。对了,医院的就是你妈……你妈因为有个痦子,偏又姓马,所以才被你爸叫作了马丽莲……”
而到那豆和阴晴上鼓楼时,鼓楼早已围了一圈儿铁栅栏,变成了景点。这也拦不住他们这些熟门熟路的“坐地虎”,趁着管理员下班,找个豁口一猫腰就进去了。这时鼓楼还经历了几轮维修,表面不再坑坑洼洼,想爬都没处下脚。不过也正因为维修周而复始,贴着城楼后身总搭着一排脚手架,反而更便于攀登了。
他们就趁着夜色,踩着架子往上爬。阴晴在前,那豆在下面护着她。别看阴晴是学习委员,可有时举动却像个假小子,并总带着一股执拗的、心无旁骛地追逐着什么的劲头。她追逐着那些大的、高的东西,那豆追逐着她。他觉得他都快跟不上她了,还总担心她会一脚踩空摔向地面。幸好那一幕总算没有发生,没过一会儿,他们就上了鼓楼。这仪式比他们想象中轻易多了,仿佛长大成人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然后做了什么呢?那豆记得,他和阴晴只在城头的墙垛子上坐着。暮气四合,八面来风。他们望着城下那些纵横的胡同阡陌和连绵的平房屋顶。在这片北京城区的盆地里,那豆能清晰地辨认出哪儿是他们家的小院儿、哪儿是他们过去的幼儿园和小学,哪儿是爷爷搬了一辈子缸的酱油厂。酱油厂早就不在了,不过后来也没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变成“科技园”,而是被收购它的上市公司拿去炒地皮了:今天包给酒店集团,明天号称建立金融总部,后天又和互联网企业达成了“战略合作协议”。随着门口的招牌一换再换,酱油厂也变成了一块始终不曾竣工的工地,据说那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倒是打着滚儿地往上涨。
街上的、胡同里的灯都亮了,变成了一片流淌扩散的灯海。但和脚下的璀璨相反,阴晴的脸却渐渐暗了下去。
她这才说:“豆儿啊,咱们回见。”
那豆也说:“回见。”
阴晴又说:“我就想换个地方活着。”
那豆说:“爷爷说过,你跟我不一样。”
然后那豆先站起来,从墙垛子上蹦回了砖石甬道。他又回身,把一条尚未成形的“花臂”伸向阴晴。当时的“花臂”还没后来那么唬人,只文了一个黑猫警长和两个葫芦娃,倒像一部动画片只看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阴晴就扶着他的胳膊,将身子撑了起来。她的马尾辫一甩,发梢划过了那豆的嘴角。在那一刻,那豆心里一动,他很想就势拉住阴晴的手,哪怕是攥上那么一两秒钟也行——他认为阴晴对此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她的手好像正在微微发颤地等着他。然而一紧张,又一转念,还是没那么做。
他想,算了吧。他还记得他转身就走,爬下城墙时像在逃跑。那天他登上了爷爷上过而他爸没上去的鼓楼,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念及此处,心里发空。那么说回现在,他的“起范儿”就是做给阴晴看的吗?他是想给阴晴制造这样一种效果吗——恰因黄耶鲁用小人之心度了他的君子之腹,所以他更应该从小的、低的状态里拔地而起,从而在多年以后离阴晴近了一点儿?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和阴晴之间还有什么未尽事宜,还有什么遗憾需要弥补?
好像是,然而好像又不全是。
那豆隐隐记得,就在梗着脖子“起范儿”的那一瞬间,他还想起了他的爷爷。
爷爷却与阴晴不同,从未让那豆感到和什么大的、高的东西有关。爷爷一辈子讲理要脸,讲的都是俗理,要的都是肉脸。但爷爷说过的事儿却总会冷不丁地钻上来,像湖底泛出的水泡儿,在他心头荡开一圈儿又一圈儿波纹。
比如爷爷讲过,爬上鼓楼看守纱布,原本也不是他的职责。搬缸工人只管搬缸,搬完了就可以回家睡觉,然而因为干活儿时扭了腰,上了床疼得睡不着,于是爷爷索性爬起来,又回到酱油厂去。这时已近清晨,厂里的空地上摆满了竹架子,竹架子上晾着纱布,附近却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兵在四面把角站岗。有了哨位,这地方就是临时军管了。再看那些兵,都比爷爷大不了几岁,手边杵着枪。
爷爷有心跟人聊两句,但哨兵威严,也不理他。他只好沿着厂子外的墙根溜达,检阅自己的劳动成果,也就是那些一字排开、越码越远的大缸。这时却听背后当啷一声,再一回头,就见厂门口有个兵杵在地上的枪倒了。当兵的握不住枪,兵也觉得挺丢人,赶紧揉着眼睛捡起来,站得比刚才还直。
而爷爷却看出了原委:这都是困的。一会儿,还有一个老兵从院儿里走出来,提醒了那个年轻兵两句。虽然训人,可老兵的眼也通红。这让爷爷更觉得兵们挺可怜,还觉得这些兵跟他早些年见过的兵不一样。于是他走回去,对老兵说:“要不你们睡一觉去。车间里有现成的地方,只要不嫌味儿大就行。”
还给对方宽心:“现在觉悟都高了,纱布晾着也没人拿。”
老兵紧着摇头,一嘴山东话:“没人拿是没人拿,可对任务不敢疏忽。”
明知没人拿,却还不疏忽,爷爷就觉得这个山东兵有点儿死心眼。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那我替你们看着得了,反正物资放在我们厂,你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责任。”
老兵便认出爷爷正是搬了一夜缸的那个小伙子,神色登时亲近了许多。可他还是摇头:“我们半个班呢,你替也就替一个人。”
这可难不倒爷爷,爷爷一指不远处的鼓楼:“到那上面去不就得了——登高望远,尽收眼底,我一人能顶半个班。”
对于这个主意,老兵居然没有反驳,但他还在解释,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说他们是连夜跟着车皮到的北京,路上几天没合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去休息了,而被指令驻守厂区的这几个还得继续咬牙坚持,怕睡着了就拿烟头烫手。他还说,等完成这次押运任务,他们这个排将会就地编入作战部队,直接奔赴战斗的第一线。
爷爷便一拍巴掌:“眼瞅着上战场,还不把觉补足了?”
又催:“走你的,万一有事儿我叫你们。”
老兵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的几个兄弟,又转向爷爷:“那辛苦你了。”
等对方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要走,爷爷才又问:“对了,你是排长?”
老兵说:“排长还在火车站看车皮呢,我是班副机枪手。”
也没互通姓名,两人就此告别。老兵招呼兄弟们进屋休整,爷爷则沿着那溜绵延的大缸往北去,走到尽头,就到了鼓楼的城墙下。墙下还摆着缸,正好可以垫脚往上蹿。那时的鼓楼也比后来旧多了,墙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露着豁口。饶是如此,因为腰上带伤,爷爷还是差点儿没爬上去。等好容易上了城头,他已经疼得直打哆嗦了。
然后做了什么呢?爷爷告诉那豆,他也就是坐着。爷爷的坐着又与后来的那豆不同,他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但却不觉得孤单,也没有如那豆一般的忐忑、失落和伤感。相反,爷爷只感到了一种充实的喜悦,“怎么就跟吃了两副烧饼夹肉似的”,他还认为都是长大成人,但他的仪式却比胡同里的其他孩子“更像那么回事儿”。
鼓楼之下,酱油厂里,飘荡着波涛一般的纱布。当薄雾终于散去,太阳升了上来,波涛便被染成了明亮的红色。又没过多久,医院抽调的护士赶了过来,将那红色的波涛收卷起来,装包等着运往火车站。兵们也站了出来,抖擞着精神列队,准备开拔。那个山东口音的班副机枪手也在其中吧?却没见着人家。
爷爷却突然挺直腰杆儿,吼了一句戏词儿:“我坐在城头观山景——”
破锣嗓子直让四方一震。城下的兵们纷纷抬起头来,望着高处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他又瘦又长,梗着脖子。如果是不知情的人,没准儿觉得北京人真会玩儿,一大早儿还有爬到城楼上来吊嗓子的,然而队列里却有一条胳膊伸了出来,对着爷爷的方向挥了挥。那人身边还有两三杆枪往高处举了举。
伴着爷爷的那一吼,队伍就此开拔,背负朝阳,一去不回头的架势。后来和那豆交流上鼓楼的经验时,爷爷显摆:“那年我不到十五,比你还小了三岁。”
爷爷又不止于显摆:“人哪,要能替别人做点儿事,心里真美。”
爷爷进而总结:“这道理小时候不懂,大了才知道——知道了才算长大成人。”
十八岁的那豆本想告诉爷爷,他爬鼓楼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别人,具体的说是为了阴晴,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而时至今日,当二十三岁的那豆再想起爷爷的话,却又认为爷爷的“别人”和他的“别人”有所区别。爷爷的“别人”既指的是那几个兵,但似乎又指的是兵以外的其他什么人。那些人对于爷爷来说无名无姓,无穷无尽。那豆进而还想起了爷爷论及酱油厂改制时的说法,“得拿这厂子去养更多的人”——都是“别人”。也正是为了“别人”,爷爷把自己交了出去,汇入了一股宏大的、浩荡的力量。
心里一踏实,这一辈子也就过来了。
哦,原来这就是爷爷。此刻在那豆眼前浮现的,就不是那个老了以后带他遛鸟的爷爷了,而是一个不满十五、青春洋溢的爷爷。这个爷爷跟着教员学会了“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刚完成了攀登鼓楼的成人仪式,并即将获得“他们这个民族、他们这种人家”在“巴图鲁”之后破天荒的光荣称号,也即“劳模”。尽管吼了一嗓子就闪了下腰,疼得差点儿从城楼上折下去,但少年的爷爷自有一腔豪情。
这腔豪情穿越时空,鼓动着那豆。哪怕再想想酱油厂的结局以及他们家后来的日子,那豆多少替那豪情感到有些不值,但豪情本身却是纯粹的,并且豪情对他的鼓动也是真切的,像帆兜满了风。他还想:既然爷爷能,凭什么我就不能替“别人”做点儿什么呢?哪怕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把爷爷的骨灰要回来。
于是他的“起范儿”就不是说说算了。他延续着那腔与爷爷遥相呼应的豪情,又从小半间里来到东屋,对他爸他妈赫然亮了个相。
话是这么说的:“我得出趟门儿,我得去打张票。”
当时他妈正把炒疙瘩端上桌,他爸正往酒杯里倒着二锅头。这些天来连叨叨带嘀咕,他爸也乏了,需要润滑一下嘴及脑子里的那个磨。听他这么说,他爸就道:“坐车还用打票?到哪儿你说,我捎你一趟。”
那豆说:“您那‘的’送不过去,我得打飞‘的’。”
他爸说:“飞‘的’……飞哪儿呀?”
那豆说:“飞美国。”
他爸手一哆嗦,白酒溢出一片。而当他爸赶紧凑着酒杯吸溜,那豆就解释起了要去美国的缘由。尽量简短截说,却也颇费口舌。前后捋了一遍,那豆不仅口干舌燥,梗着的脖子也像落枕似的酸疼起来。他爸他妈则从皮笑肉不笑变成了瞠目结舌。他们没想到那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行了一场世界大串联,更惊愕于连爷爷都漂洋过海了。
那豆又强调了去美国的必要性:“可不去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就让谁家的亲人都换不回来?要把问题解决,必得有人出面破局。这个局,他们不破我来破。”
他还让他妈放心:“阴晴去得了美国,我就去不了?再说她也能照应着我。”
那豆口吻愈发轻松,看来“范儿”是越起越溜了。一时间,他真觉得去趟美国也没什么了。他的轻松不仅来自阴晴的例子,就连何大梁也给了他一种暗示——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地球也无非就是那么一个球儿而已,万水千山转眼过。
那豆这才引用爷爷那话:“人哪,不能只想着自个儿,也得为了别人——”
然后结合实际情况:“为了别人,也等于为了自己,要不我爷爷也回不来。”
还质问他爸他妈:“否则你们给支个招儿?”
那豆说时把眼一横。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轮的“范儿”终于没起来。这也跟他爸他妈的态度有关——他们不仅不再搭腔,仿佛就连听他说话的精神头儿都没了。转眼之间,他们委顿地坐到桌旁,各自把头扎到碗里,一个劲儿地扒拉着炒疙瘩。他妈又开始满脸跑痦子,他爸间或“吱溜儿”一口白酒。这是什么意思?没下文了?看着他爸他妈那专注的吃相,那豆竟自有几分心虚。他也坐到桌旁,面前摆个碗却不动;他愤懑而又刻薄地往左边扫一眼,又往右边扫一眼,轮番睥睨着对面那俩人。
而正当他酝酿着再抄起什么物件,照桌子来上一记“惊堂木”时,他爸却突然把脸从碗里拔了出来。这一抬头,就见他爸的眼神儿也变了。以前没看出来,他爸横着眼时也有一股狠劲儿。“那三刀”倒真变成了菜刀、剪刀和剃头刀。
他爸又捏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往院儿外走去。
胡同里传来了那辆“伊兰特”开车门的声音,却没打火儿,开了又关。等他爸回来,手上就抓了满满一把票子,从手指头缝儿里居然还漏出俩钢镚儿。他爸说:“你也甭老跟我甩脸子。那是你爷爷,就不是我爹了?”
他把钱往桌上一拍:“这是我这几天刚跑出来的。家里还有点儿,我也给你拿上——本想着车该大修了,但也只能往后拖拖了。”
“豆儿啊,你去你的。”他妈也附和起来,“鸟儿你别操心,我替你喂着。”
就连八哥都在窗外说:“慢走——回见了您哪。”
二人一鸟,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便让那豆措手不及地心里一热。他同时还有些诧异,怀疑爷爷的那腔豪情穿越时空,不仅鼓动了他,也鼓动了他爸他妈。
而事后他爸解释:“我拉着客人上机场,尽是爹妈送孩子的。就连好多中学生小学生都满世界地飞,张嘴大溪地,闭嘴大堡礁,说的那些地方在地图上都不好找。那时我就想,我有点儿对不起你,打小儿连趟北京都没带你出过。可你呢,浑归浑,却从没怨过你爸没本事,这又是你这孩子仁义的地方。这点儿你像你爷爷。将心比心,那我也仁义一把——这趟去美国,办得成事儿办不成事儿另说,只要你以后也不怨我就行。”
那豆就说:“您客气。您没本事我还没出息呢,我怨您干吗?”
他妈的说法则是:“其实你那点儿心思我也知道,不就想去见见阴晴吗?”
那豆的脸也一热,赶紧说:“您打住,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不要羞于承认,这没什么好害臊的。”他妈飞了个眼风,痦子走位飘忽,“这么些年,有个念想不容易。过去一趟,念想就算断了也值了。”
不管出于何种解释,这就定下了去美国。
但等到真要去时,却远非说走就走那么简单。那豆到网上一查,那些五花八门的资料、证明看着就让人头晕,而那豆就连护照都没有,还得从头办起。在这个过程中,又是李固元帮了忙。听说了那豆的决定以后,李固元在电话里表示,既然是为了弥补他的那个差错,所以去也该他去。老派人就是这么爱讲面儿,劳模就是这么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人家仗义在先,那豆就更不能打退堂鼓了,他说:“您说得有理,不过我怕您在美国又晕了。”
李固元只好作罢,但又把他的女儿派了过来。他女儿是英语翻译,还负担着外事方面的责任,她们那个贸易公司的员工出国手续,都是她经手办的。她跟着那豆跑了几天,果然显示出了效率:虽然腿脚不利索,上车下车还得那豆搀着,但她在各个部门的各个窗口之间跑得轻车熟路,免去了很多无用功。为了应付最关键的面签,她还像考试猜题一样预测了签证官有可能问出的问题,又用最简易的英语教了那豆标准答案。
“你的事情跟人家解释不清,说了人家也不信,所以咬定去旅游就行。现在虽说贸易战,科技交流方面的签证收紧,但旅游还没受太大影响。美国人也不傻,愿意人家到他们那儿花钱去。”她还专门嘱咐那豆,“不过美国人最怕人家赖着不走,这叫‘移民倾向’,所以你千万别让对方产生这方面的联想。”
那豆说:“我赖在他们那儿干吗呀?要不是有事儿,我还不爱去呢。”
李固元的女儿说:“就是这个意思。适当的时候可以强调一下你们家在北京有房,还是城里。签证官也都是中国通,知道那地段的价值。”
不当不正的两间半,倒成了有去必有回的保障。那豆只好说:“破家值万金。”
李固元的女儿幽幽地感慨:“还真是值万金。”
她大概又联想到了定居北京的不易。他们一家人的目标,是从燕郊往里挪挪,搬到北京来,这样李固元的外孙女将来也能在北京上学,然而北京的房价却和燕郊差了好几倍,再换房就难了,要不是来回跑路,李固元也不会得“美尼尔”。说这话时,李固元的女儿正跟那豆在大使馆门口排队,前面一娘们儿踩了另一娘们儿的脚,双方戗戗起来,甚而要把架约到美国去。既然战争不便在本土展开,俩娘们儿又盘上了道儿,原来一个要去给孩子陪读,另一个要去给孩子坐月子,并且都在担心去了没地儿跳广场舞。说到这里,一笑泯恩仇:“都是为了下一代。”这话竟让李固元的女儿眼圈儿一红。
她说:“有我这么个闺女,我爸亏了。有他这么个爸,我赚了。”
听她这么说,那豆便又打量李固元的女儿。那对父女说是父女,但长相还真不一样:李固元矮,李固元的女儿高,李固元黑,李固元的女儿白。并且说话也有区别,李固元是保定口音,总会朝出其不意的方向拐弯儿,李固元的女儿则像南方人讲普通话,说快了“四”和“十”分得不大清楚。两相比较,那豆就出了出神。
李固元的女儿突然又问:“我们家的事情,我爸跟你说过吧?”
那豆窘了一窘,半晌才说:“也就提了两句,是李师傅他自己……”
话没说完,李固元的女儿却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原来是威严的武警打开栅栏,给奔赴美国的同胞们开了一道窄门。这就要去面签了,那豆赶紧跟着人流涌过去。李固元的女儿招了招手,给他打气:“别紧张,正常发挥。”
她又说:“我爸能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你,说明没把你当外人。他一辈子谨慎,到头来却出了这么一个差错,心里也难受。能不能弥补回来,就看你的了。”
说得那豆紧提一口气,屏着呼吸往里走。然后就进去答题,然后就签过了。不仅正常发挥,而且超常发挥。这也让那豆有些惊奇,他又想起小时候在烈士陵园发言,话都揣在心里,可到嗓子眼儿就是蹦不出来,而这次却相反,那些课本里学过、电影里听过的洋词儿噼里啪啦地往外冒。出来以后,就连李固元的女儿都觉得他运气好。
那豆也谢天谢地谢先人:“多亏我爷爷保佑。”
还不止这点,比如钱方面。
本来将家里的存折归拢到一块儿,外加上他爸修车的费用和他妈的几个体己,也只凑出了美国人所需要的“存款证明”——而听李固元的女儿说,因为那豆的工资卡流水太少,尚不足以证明他的“支付能力”,所以这笔钱最好不要挪作他用。那么还有机票呢,还有吃还有住呢,总而言之,这都要在钱上做好准备。比起从爷爷那儿继承来的一腔豪情,钱的事儿曾经显得不值一提,但现在又令人抓耳挠腮。那豆在网上卖了他的两个“至尊”级别游戏账号,这是他唯一的“资产”了,当然也远不够填上窟窿的。这时嘴上不说,他的心里就不免抱怨起了他爸的没本事和他自己的没出息。
他一边犯愁,一边又开始在院儿里绕圈儿,同时拿眼四下瞟着。
瞟得八哥心虚,又胡乱支招:“量化宽松,资产变现。”
他妈驳斥八哥:“屁,你看看还有什么可变现的——你爸那车?卖了他可就又失业了。你爷爷留下的这两间房?别说来不及了,卖了咱们住哪儿去呀。”
这也是他们这种北京人的实情:算上房子,搁美国大概都不是穷人,可他们也只配守着两间半破房子受穷。而更让他糟心的是,他爸这时居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抓瞎了吧,你不是爱‘起范儿’吗?”
那豆又横了他爸一眼。但横眼归横眼,他还是后悔当初的“起范儿”了。他又想到,黄耶鲁明明提出过给他预定头等舱和五星级酒店,可他偏让人家“少来这套”——难道现在还得翻回头去求人家吗?可这就不仅涉及他和黄耶鲁的关系了。想求黄耶鲁,还得通过阴晴,而在阴晴面前跌份儿,对于他就是莫大的折磨了。
说到底,范儿还真不能说起就起,起得越高跌得越狠。
然而正在一筹莫展,家里却又来了一位客人。看着眼熟,随后才认出来,居然是爷爷出了五服的兄弟,怀柔的虹鳟鱼养殖专业户。这老头儿站在院儿里,门都没进,既鄙夷又同情地扫了眼他们家的两间半,然后盯着八哥看了两眼。他大概又回忆起了到树上粘鸟烤着吃的往事,居然还舔了舔嘴角。
八哥愈发受了惊吓,差点儿从杆儿上栽下去:“您别价——”
老头儿却嘿嘿一笑:“别价什么呀,你还替你们家主子客气上了?”
说完冲那豆他爸一使眼色,又从怀里掏出张卡,隔门递给那豆:“拿着。”
那豆一愣:“干吗?”
老头儿说:“不是要去美国吗?我们这些亲戚给你凑了点儿盘缠。”
那豆又一愣:“您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老头儿就说:“你爸那张嘴,兜得住什么啊?这两天一边开车,一边在群里跟我们叨叨,说你要去美国但没钱,还说你去美国又跟你爷爷有关。这意思还看不出来?无非是让我们大伙儿意思意思。那就意思意思,各家都掏点儿,我担着大头儿。这当然也不是因为受不住他叨叨,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爷爷。你爷爷不只是你爷爷,还是我的老哥哥。当初闹灾,我在农村吃粗粮拉不出屎,只有你爷爷给我送了半口袋黄豆。他还带我上山粘鸟,我吃他却不吃,非要带回北京养着……你爷爷这人心善。”
(摘选自石一枫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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