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不会忘记
——致敬“两弹一星”背后的平凡面孔
█中国军网记者孙伟帅
举目望去,蓝天下,青海湖水波荡漾,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展现着一年中最美的样子。环湖公路上,两位年轻的骑行者停车驻足,比着“剪刀手”自拍下此刻的美景。
不远处,一排废墟似的矮墙在青青草原上显得有些突兀。两个年轻人用好奇的眼光眺望着它们。不断放大手机地图上的坐标,一个令人心颤的名字扑入眼帘:中国原子城。
中国原子城,我国建设的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半个多世纪前,让中国人挺起腰杆的壮丽蘑菇云升腾于新疆罗布泊,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蘑菇云”的诞生地是在这里——青海省海北州金银滩草原,老一辈科技工作者就是在这里成功研制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周年“七一勋章”颁授仪式上,习主席发表重要讲话指出,越是伟大的事业,越是充满挑战,越需要知重负重。全党同志都要保持“越是艰险越向前”的英雄气概,保持“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昂扬斗志,埋头苦干、攻坚克难,努力创造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无愧于时代的业绩。
盛夏,记者跟随青海省委组织部举办的“传承‘两弹一星’精神中国青年英才论坛”来到这片曾经鲜为人知的土地,追寻“两弹一星”精神背后的故事。这故事里,有“两弹元勋”邓稼先与爱人许鹿希的旷世爱情,有郭永怀先生牺牲前死死怀抱绝密资料的悲情壮烈,有赵忠尧、罗时钧、沈善炯三人艰难坎坷的归国历程……
当我们亲身来到这里,望着茫茫草原,才知道这辉煌事业里有多少隐秘与伟大,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平凡面孔,他们隐姓埋名,来时风华正茂,去时华发苍苍。越是细读他们的“平凡”故事,越是能感受到他们是如何“知重负重”,越感到他们就如同青藏高原的朵朵格桑,执着顽强,令人敬佩。
一次大迁徙
金银滩草原出名,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曾经,那是一片热闹的牧场,户、余名牧民生活在这里。年,因为一部同名电影,金银滩草原在全国出了名,而那首享誉中外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更是让金银滩草原成了那个年代人们心中的“诗与远方”。
5年后,悠扬的曲调仍在传唱,电影却不再放映,就连“金银滩”这个地名也悄悄从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的神秘代号。
那一年,秋风裹着阵阵寒意早早来到金银滩草原,比天气更加寒冷的是一个消息:为了国家建设,牧民们要搬迁到别的地方。消息传遍一个又一个毡房,一种难言的情绪在金银滩草原上弥漫。
“这是咱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啊!”“眼看就要过冬了,没法走……”“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不少人找到了夏茸尕布。
夏茸尕布,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第一任州长。这位从塔尔寺而来的州长先安抚好大家的情绪,转身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第二天,就有牧民看到夏茸尕布的母亲、姐姐在打包收拾行装。夏茸尕布一家一家地走、一户一户地说,仅仅三天,金银滩草原上的座座毡房“消失不见”,牧民们无偿让出了这块被称为“黄金草原”的栖息之地。
一条扶老携幼的长长队伍蜿蜒行进在秋风中,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开始了。
如今,原子城纪念馆的一座座复原景观无声地向观众诉说着那场大迁徙。牧民们赶着15万多头牲畜,离开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热土,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多公里的路途,途中还要翻越海拔多米的雪山达坂……
一位来自青海日报的同行还向我们讲述了这样的故事——
迁徙途中,困难重重。一个藏族家庭实在不得已将最小的儿子、年仅1岁的扎西送给一户人家抚养。待到安顿好后,迁徙之路又变成了寻亲之路。
终于,在扎西12岁那年,一家人团圆了。
时过境迁,一串串数字、一个个故事已经凝成纪念馆展板上的永恒。或许,当时走在寒风中的牧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背井离乡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的离开可以让经历了多年苦难的国家强大起来。于是,那数字不再是冰冷的数字,那故事也不再是遥远的历史,细细聆听,那是一颗颗质朴而火热的心跳!
牧民迁徙离去,也意味着另一群人迁徙而来。
年底,曾任西藏军区副司令员、时任二机部第九局局长的李觉将军带着第一批技术人员和解放军官兵20多人,在金银滩上扎起三顶帐篷,完成了环境勘测、城镇规划、厂房布局等一系列的前期工作。
接下来,从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迁徙”而来的科学家、工作人员,克服生理、心理重重挑战,在金银滩草原开始了原子弹的研制工作。
一张私人合影
几经周折,征集文物的工作人员才从俞锡君手里要到了这张照片。
倒不是因为只有这么一张原版照片,俞锡君不舍得给,而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背景实在太特殊,特殊到照片上的另一人——王兰娣宁可评不上高级工程师,也绝不拿出那张照片,绝口不提参与制造原子弹的那段特殊经历。
照片里,4个年轻的上海姑娘侧身站成一排,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个头最高的是王兰娣,干净利落的短发,挽起两折的裤腿盖住中筒的雨靴。站在她身旁的三位好姐妹,依次是范德娟、罗惠英和俞锡君,她们三人都扎着当时最流行的羊角辫。
这是一张看似很普通的合影,却是那个时期金银滩上唯一一张私人合影。越过四人的肩膀,我们只能看到简陋的帐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标物。即便如此,这样一张私人合影在那时也是绝对不允许的。而拍摄这张照片时,距离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起爆,仅剩一年零三个月。
年国庆节刚过,不到20岁的范德娟、罗惠英、俞锡君和王兰娣因为“家庭历史清白、成分好、在校各方面表现突出”,被抽调到陕西宝鸡国营厂学习。在家人的不舍和眼泪中,年轻的姑娘们踏上北上的火车,去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学习期间,王兰娣曾因给母亲寄过一张生活照挨了堂哥的批评:“你怎么可以把这张照片寄给你妈呢!”
的确,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消瘦了许多。那时,厂子里人人都在加班加点地学习工作,可吃的方面却远远跟不上消耗,有玉米糊糊吃,已经算是改善生活。很多时候,大家要用砖头去挖蕨根,做出来的蕨根粉时常混合着砖头碎屑,“大家也就将就咽下去了”。
一晃5年过去,她们学习完所有课程,被秘密调往了“重点工程”。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参与的将是何其伟大的事业,留在她们印象中的只有厂里大喇叭广播里的那句话:“你们一个肩膀挑的是中国7亿人的担子,另一个肩膀挑的是全世界30亿人的担子。”
坐着“拉着窗帘的火车”,4人逐渐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在这个被称为“厂”的地方,她们被分配到机关器材处,俞锡君在基建材料管理处,罗惠英在科研器材供应处,王兰娣管化学试剂,范德娟管生产器材。
草原的夏天是短暂的,仿佛格桑还没有开尽,风沙就卷着大雪呼啸而来。来自内陆的姑娘们,慢慢适应了只能烧到80摄氏度的水,适应了黏黏糊糊却很珍贵的青稞面团,适应了每人每月半两油,更适应了对工作内容的三缄其口。
年7月,俞锡君发现有一件新到设备的包装破损了。保卫处工作人员来对破损设备拍照,准备运回厂家。见到相机,俞锡君壮着胆子对保卫处工作人员说:“给我们也拍一张吧!”
不久后,一张只有两寸大小的合影到了俞锡君手上。四个姑娘躲在帐篷里看了又看,最终,俞锡君将它压在了箱底。这一压,就是30年。
直到年,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科学城技术馆向职工征集旧物件,俞锡君才将照片拿了出来。不久后,原子城纪念馆来绵阳征集实物,这张合影才又回到了金银滩。那时,4个年轻的姑娘已经离开草原,鬓染白霜。
许多人都会在原子城纪念馆的这张合影前驻足观望。就在照片的不远处,还印刻着这样一段话:当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消息发布时,厂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十分惊讶,“我们国家还能制造这么厉害的武器?在哪生产的啊?”
一个个关于“争气弹”的故事,终于在半个多世纪后被动情讲述。可这时我们才发现,除了这张私人合影,许多照片上只留下了老一辈科技工作者们的侧脸、背影,甚至只是一个名字。
但,正如他们自己所言,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透过历史的尘埃,今天的我们仍能看到他们身上闪烁的光芒。
一个“神秘”信箱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很多现代人读着木心的诗,或怀念、或想象那个只有车、马、邮件的日子。
对于已经习惯了高效率、及时达的我们来说,眼前这个绿色的邮筒显得古老而笨重,可又透着一股子浪漫。这个被命名为“号信箱”的邮筒,摆在“两弹一星”理想信念教育学院的大厅里,旁边是与它同色系的自行车。顺着窄窄的投信口望进去,便一眼望见了碧浪滚滚的青海湖,望见了那个热火朝天研制原子弹的大时代,望见了老一辈科技工作者的思与情。
拍摄“唯一私人合影”的王兰娣,从青海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用一句话描述参与研制原子弹的经历:年至年,在青海西宁市号信箱工作。
青海西宁市号信箱,是厂的收信地址。
原厂厂长刁有珠曾写下这样的回忆:“当时的通信流程,全厂是统一的西宁市信箱,各个分厂机关有分箱,写完信后必须经组织上级的批准,对信件的要求是不允许有具体地址,统一青海矿区,还要求信中不得涉及任何工作方面的情况。但是一些职工由于害怕泄露机密,不敢与外界过多联系……”
青海矿区,成了很多科技工作者家里人唯一知道的信息。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位山东老农装上家里所剩无几的干粮,准备到“青海矿区”投奔在那里工作的儿子。一路奔波,老人家总算跨越上千公里走到了青海。可偌大的地方,要找一个没有确切地点的“矿区”,谈何容易?
老人家就此住在了西宁街头,每天捧着儿子的信,在不同地方打听这个“矿区”在哪里。碰巧,那一天老人家又向人询问时,被询问者恰是他儿子的同事。同事很惊讶,但也很机警。他没有把老人带回去,也没有向他透露任何“矿区”的事情,而是带着老人来到了西宁办事处先安顿下来。然后,急匆匆赶回厂,找到老人的儿子并告诉他父亲来找他的事。
这位科技工作者连忙向组织请了假去往西宁。可当他来到西宁办事处,却又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原来,要在办事处住下,必须要相关到单位出具的介绍信,一无所有的老人家只能离开。
儿子发疯一样地在街头寻找父亲。
当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父亲出现在他眼前时,这个山东大汉抱住父亲,泪如雨下……
听讲解员讲完这个故事,许多参观者默默擦去眼泪。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个例啊!有多少人的亲人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从‘号信箱’寄来的信。也真的有好多生活困难的,循着地址就来到了青海,可最后真的找到的,又没有几个……”
著名的“两弹一星”元勋王淦昌曾在厂工作多年。他走的时候,不能告诉妻子自己去了哪里,做什么工作。到青海后,唯一能与家人联系的,就是号信箱。为了安全保密,王淦昌还换了一个名字,王京。
孩子们时常问妈妈:“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妈妈只能告诉孩子们:“你们的爸爸,在信箱里呢!”
每当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划破金银滩草原的宁静,每当一声声响亮的吆喝声在祖国各地响起,那一封封通过“号信箱”传递的思念与情感,就如同一座座桥连起“矿区”与家。
时过境迁,我们或许只能通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感知那个时代。但我们知道,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勇于登攀这二十四个字背后凝结着数万人的滚烫热血,倾注着全中国人的热切期待。
再望一眼翻涌的青海湖,再看一眼璀璨的星河,心中会不由地唱起那首歌:“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不需要你歌颂我,不渴望你报答我,我把光辉融进,融进祖国的星座。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