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个裁缝,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弄堂里开着一家小小的裁缝店,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楼上住着外公外婆,楼下是他们营业的店面。
每天早上,外公都会打开“排门板”,就是将一条条细长的木板,一片片拿下来,算是开门营业了。
关门时一片片再装上去,外公叫上门板,这一片片门板也有顺序,搞错了就关不了门了。
外公一直说,旧时学裁缝这个行当是很苦的,他为了学这个行当,先要给师娘领了三年的小孩,才能教他。
和他一起学习的一位学徒,因为受不了这个苦,想不开走了,外公每每说到此,都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旧时学徒
80年代前,因为没有什么成衣销售,人们都是买布后找裁缝做衣服,这个行当生意还算不错。
裁缝店
从外公那里知道,其实裁缝这个行当,也有很多细分。
大的分类就是中式和西式,互不相通。中式裁缝是不会做西式服装的,西式裁缝也不会做中式服装的。
但这仅仅是对顾客,我就见外公为自己做过西式大衣,当然,我小时候也没愁过穿衣,各季的衣服,外公会早早地帮助做好。
外公有时候,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裁剪下来,被弃用的小块面料,给我做件夹克衫外套。
当我穿去学校时就像个时装模特,不仅成为同学们的焦点,老师也羡慕不已。
当然,外公的本事也不仅仅如此,中式服装其实做起来难度很高。
外公擅长的是做旗袍,苏州的丝绸全世界闻名,盛泽更是丝绸之乡。
所以,外公做的旗袍大多都是真丝面料的。
外公跟我说过,真丝旗袍要手工一针一针缝起来,不能用缝纫机。
因为手工缝制的话,可以按真丝的缩水率预先计算好,在针脚上预留出宽紧度,做出的真丝旗袍落水洗完后穿,也会非常挺括,而用缝纫机就不行。
有一次,无锡锡剧团到盛泽镇演出。当时已经很难找到会做的戏服的裁缝。
剧团团长多方打听,发现我外公会做,就让他做了很多套。
戏服
外公很快就赶制出来了,有一次我真好在旁边,他对我说,你看这个《珍珠塔》是藏在水袖里的,他翻开水袖让我看那个能藏得下“珍珠塔”的暗袋,快乐得像个孩子。
水袖
后来,等长大了,我才明白,戏服不是一般裁缝能做得了的。爸爸说,如果外公在上海工作的话,至少是个红帮裁缝级别的。
外公是深藏不露的人。
戏服拿到手的锡剧团可开心坏了,他们免费赠送好多张前三排的戏票,将尊贵的位子让给了我的外公。
裁缝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手工业者,但确实也要天赋的。外公的记性很好,一套衣服尺寸量下来,这么多的数字都能一下子记住,量完了才拿张纸一块儿记下来。
并不会错一个,如搞错了做出的衣服不合身,便要赔钱。
不像现在,来我们单位做工作服的量衣师,一个一个尺寸记,还要反复复核。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给外公打下手的外婆,不识字,但这么多顾客的衣服从不搞错,什么人哪块面料,什么时候要做好,做什么款式,都一清二楚。
她给外公打下手,我清晰记得是一个个中式盘扣,像变戏法般的,从奶奶的手里缝制出来,而现在的技艺大都失传,真的很可惜。
中式盘扣
做裁缝的工具并不需要很多,当时,贵的算是缝纫机了。其他的一个“作板”,就是裁剪衣服硕大的工作台,加上剪刀、尺、划线饼、熨斗等。
外公的一生就是一方“作板”和这些工具伴随着他。我想说说熨斗,原来很早用的是烧炭的,熨斗上还有个小烟囱,后来也有用电的了。
但外公还是不舍得用电熨斗,一般是用个煤球炉,用一把实心熨斗烧热了用。
当然也没有现在的喷雾装置,会喝口水含在嘴中一喷,水雾就落在面料上,也不比现在的喷雾熨斗效果差。
但长期使用煤球炉,外公被熏出了气管炎。
外公原来是自己开店,后来镇上的手工业都集中起来,一家国营的裁缝店集中了镇上所有的裁缝,但还是我外公的活多,当地顾客都喜欢找他做衣服。
后来,裁缝店解散了,外公、外婆也有了退休金。有时也可以接点活,我记得那时候,市里有出国的,想做中山装的,都会找过来。外公一看要出国的一类的,才会做几件。
手艺人在那个时代,有时候条件还算不错,外公时不时给我几元零花钱用用,给了我童年莫大的快乐,因为可以吃遍全镇的各类小吃点心。
但外公在世时,有一个事表现得非常倔强,就是这门技艺,5个子女一个也不传。
据他说,太苦了,坚决不要子女走他的路。
“苏作艺人”是苏州对工艺师的尊称,我想我外公应该无愧于这个称号。
今年清明没法扫墓,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