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活了84岁,一生留下大量文字,记录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令人诧异的是,他留下了数量惊人的手稿和债券股票等财产,但并未留下任何遗嘱。牛顿为何要让手稿在自己死后接受命运的无常,承受炼狱般的折磨与考验?显然,牛顿相信自己手稿的价值,因此不忍将其丢弃,他也深知其中暗藏危险,因而不能立刻公之于众。
与手稿的历史境遇交织在一起的,是牛顿形象的历史变迁。牛顿去世时声誉如日中天,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被支持者们奉为虔诚的科学圣徒。然而,手稿中的牛顿却是一个痴迷炼金术的反三一神论者。手稿让人们有机会理解他的两个侧面:非凡卓越的牛顿和平凡普通的牛顿。在《牛顿手稿漂流史》一书中,莎拉·德里(SarahDry)遍访了牛顿的门徒与敌人、收藏家、商人、学者和边缘人士,以侦探笔法讲述了牛顿手稿近三百年的“奥德赛”之旅。
以下内容节选自《牛顿手稿漂流史》,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牛顿手稿漂流史》,[英]莎拉·德里著,王哲然译,原力丨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年3月版
遗产继承人们很想知道,手稿中到底写了什么
面对数额庞大的遗产,牛顿的继承人们吵作一团。伍尔斯索普祖传的不动产,留给了和牛顿血缘最近的约翰(John),他是牛顿舅舅的曾孙,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当地牧师形容他是“上帝也知道的大人物家里的可怜虫”。
在之后短短六年的时间里,他沉迷*博和酒精,将所得遗产挥霍一空。牛顿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玛丽(Mary)和汉娜,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本杰明(Benjamin),他们总共生养了8个子女,这些和牛顿具有一半血缘的侄子、侄女们瓜分了股票和养老金,这部分占了遗产相当大的比例。牛顿有将近本藏书,价值英磅,被一位海*监狱的典狱长花英镑买下,送给了教区牧师的儿子。在牛顿留下的全部遗产中,最难以估价的要属那“几千页零散污浊的手稿”,由于反复修订涂改,这些散乱的手稿显得污迹斑斑、破烂不堪。
遗产继承人们很想知道,这些手稿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能不能也卖上个价钱?他们明白,自己的这位亲戚可是个大名人,任何和他的名字沾边儿的东西,哪怕是这些陈旧的手稿,只要一经出版,肯定能稳稳地赚上一笔。于是就如何处理这些手稿,继承人们展开了一系列“争吵与辩论”。
在所有人中,只有凯瑟琳和约翰·康杜伊特不愿将手稿当作摇钱树。约翰·康杜伊特曾在剑桥的三一学院短暂学习过一段时间(那时距离牛顿离开剑桥已有10年之久),后来在*队中担任*事法官,随*驻扎葡萄牙,最后荣升皇家禁卫骑兵队队长。他与凯瑟琳相识于年,很快喜结连理。他兼任汉普郡惠特彻奇市议员,在牛顿升任造币长厂长之后,一直充当他的助手,并在牛顿去世后继任了厂长。显然,因为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二人越走越近。然而眼下,康杜伊特逐渐意识到,在婚姻和情感双重纽带的作用下,他已经深深地卷入了这场牛顿遗稿的风波之中。
作为牛顿的挚友、受助人和外甥女婿,约翰·康杜伊特继承了他的手稿。他曾广泛收集有关牛顿的生平轶事,但始终未能完成传记的写作。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牛顿手稿漂流史》内页插图)
约翰和凯瑟琳坚持认为,这些手稿既代表了牛顿对人类社会的巨大贡献,也体现了他对神圣秩序的伟大诠释,因此必须妥善保存。只有这样,“这位杰出的基督徒和伟大的天才,他的辛勤劳动和挚诚探索,才不至于在世间散失殆尽”。很快,包括凯瑟琳在内的三人委员会成立了,其职责是监督手稿的审定工作,裁决哪些内容值得公开出版(从而使继承人们可以再捞上一笔)。委员会找到了皇家学会的托马斯·佩勒特(ThomasPellet),邀请他参与手稿的审核工作。年5月,佩勒特埋头于故纸堆中,苦干了三天,最终拟出了一份清单,颇为武断地将所有手稿划分为了82个条目,清单的标题为“属于已故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手稿清单,由其亲属负责审读检查”。
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瞒了牛顿的宗教和炼金术手稿?
佩勒特是牛顿死后详细阅读手稿的第一人,因此他有机会看到这些手稿原始的排列顺序,然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在手稿清单上体现这些信息。我们无法了解,他梳理这些手稿时,究竟依照怎样的原则。不过,从他给出的清单来看,他几乎是在一片黑暗中艰难摸索。他对手稿的分类尺度不一,有些条目还算有用(例如“与莱布尼茨[Leibnitz]争论有关的未装订手稿”、“一捆寄给艾萨克爵士的英文和拉丁文信件”、“圣经中两处显著讹误的历史解释”),有些条目的描述则相当模糊(“零散的数学手稿”、“化学手稿”、“零散而污浊的手稿,和年代学相关”)。
事实上,在这份清单中,佩勒特反复使用“零散”(loose)和“污浊”(foul)两个词来描述手稿,考虑到手稿确实经过反复的修改和涂抹,这样潦草的形容倒也无可厚非。然而,他却用同样潦草的方式,描述了牛顿的几个笔记本,这就显得过于随意了。例如,他将其中一本笔记描述为“一本普通的对开本,部分内容出自艾萨克爵士本人之手”,这个本子如今被称为“草算本”(theWasteBook),其中包含了牛顿非常重要的数学笔记。
在当时,这种笔记本被称为“平装本”(paperbooks),如果牛顿只用这些本子写作,佩勒特的任务也许就不会如此艰巨了。那时,人们更爱用散装纸,而且用途五花八门,牛顿也不例外。他经常购买和使用的是“水壶纸”(因印有水壶形状的水印而得名),每张大小约为32×40厘米。他习惯于将纸对折,从而形成一张简单的对开页,他通常只在右侧半页书写,必要时才在左侧半页补充或修正。成沓的手稿可以被装订成册,或是用细绳绑在一起。牛顿有时也会将折页再次对折,形成一本带有四张页面的小册子,许多炼金术笔记就记在这样的小册子上。(他会沿着顶部的折痕,将其中一个折页裁开,从而不必将纸全部翻开,就可以多写半页内容。)他通常不在乎手稿的顺序,往往只是将其堆成一堆,或是捆成一捆。
牛顿在生活上非常吝啬,五十年前的废旧纸张舍不得扔,还要反复利用,这意味着在同一张手稿上,有时会同时出现其早年和晚年的笔记。更糟糕的是,大部分的手稿上都没有标明日期。仅有少数例外,比如一些牛顿本科时留下的笔记本,他颇为自豪地注明:“艾萨克·牛顿,三一学院,年”。除此之外,绝大多数手稿没有明确的时间信息,也很少提及一些包含时间线索的时事要闻。尽管困难重重,佩勒特至少如实记录下了手稿的数量,这使我们能对手稿的规模有个大致的印象:张“对折页,零散污浊的手稿,与图形和数学有关”,张同样类型的手稿“与计算和数学有关”,还有厚厚一捆张的手稿“与年代学有关”,显然,牛顿生前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
年的赫斯特庄园,朴次茅斯家族祖宅所在地,牛顿手稿在此存放多年。承蒙汉普希尔图书情报社供图。(《牛顿手稿漂流史》内页插图)
佩勒特出色地完成了他的核心任务:确定牛顿遗稿中哪些“适合出版”,使继承人们能再分点儿现金。他用了不到三天便做出了决定。他认为,在成堆的手稿和笔记中,只有5份文件值得出版。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瞒了牛顿的宗教和炼金术手稿?他是否有意维护牛顿的个人声望,以及他所代表的国家形象?他决定公开的手稿如此之少,而试图掩盖手稿又如此之多,自然使人产生这样的疑问。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接受了牛顿继承人的委托,确定哪些手稿可以出版牟利。他声称只有一份手稿可以立刻交付印刷,这便是牛顿去世之前,在黑暗的房间里辛苦誊抄的那份“古代国王年表”(ChronologyofAncientKingdoms)。这份手稿很快便卖出了英镑(约合今天的3万英镑)的高价,并在次年出版。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只有另外两份手稿,按佩勒特的建议得以出版。第一份手稿出版于年,牛顿原本打算将其中的内容,用作其经典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NaturalisPrincipiaMathematica)的最后一卷。另一份手稿“对预言的评论”(ObservationsupontheProphecies)出版于年,这是一部技术性很强的解经作品,试图通过对圣经语词的分析,理解其中隐藏的微言大义。佩勒特认为可以出版的余下两份手稿分别是:31张对折页的“有关阿塔那修的悖论问题”,以及一份与微积分有关的“不完整的数学小册子”。直到20世纪,这两份手稿才获得出版。
除了上述这五份文件,约翰·康杜伊特继承了余下的手稿。那是一大摞散乱无序的纸张,其中密密麻麻写满了牛顿的笔记。日后,分析这些手稿将耗去学者们六十多年的时间。
牛顿的大量遗稿几乎完整无缺地保存至今
牛顿的继承人们想从这些手稿中发现什么呢?在当时,人们并不认为名人手稿具有收藏价值,哪怕是像牛顿这样伟大思想家的亲笔手稿。
手稿收藏其实是一个相当晚近的现象,在牛顿所处的时代才初露苗头。显然,这并非偶然。那时,人们不断开辟新的知识领域,开启了学术和思想上的一系列变革。随着知识范围不断延展,对知识保存技术的需求变得日益迫切。普遍语言的设想应运而生,牛顿曾为此做过笔记;为了保密和提高书写效率,速记技术大行其道;展示标本的自然志陈列室,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此外,还有更为抽象的方案,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Bacon)于年出版的《新工具》(NovumOrganum),还有“报信人”塞缪尔·哈特利布(SamuelHartlib),这位德英混血的博学家,撰写了大量自然知识手册。种种现象表明,收集和组织知识的新体系正在逐渐形成。
《牛顿的故事》()海报。
约翰·奥布里(JohnAubrey)是一位有趣的时代向导。他曾写过了一本小册子,名为“小品传记”,其间充斥着八卦轶事和尖酸评论,如今人们更熟悉的,是该书在维多利时代再版后的名字——《人物小传》(BriefLives)。奥布里是最早一批具有手稿保存意识的人之一,在他看来,收集和保存名人手稿,兼有道德和哲学上的必要性。他沮丧地发现,他的同胞对此毫无兴趣。尽管如此,他依然克服重重阻挠,坚持不懈进行收集:各类手稿、私人物品、肖像画像、生平轶事,不一而足。他认为,这些实物不仅彰显了伟人生前的巨大成就,也为后人学习历史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奥布里大声疾呼,收藏工作是何等迫切、何等重要,然而周围的人依然无动于衷,这让他深感绝望。他收藏了一批科学巨匠的手稿,包括弗朗西斯·培根、托马斯·哈里奥特(ThomasHarriot)、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约翰·迪伊(JohnDee)。他的好奇心似乎永无止境,他不明白,自己旺盛的求知欲为什么无法感染周围的人,难道他们不想透过名人的手稿和手迹,去了解他们之所以功成名就的原因么?他注意到,很多人生前没有交代如何处理自己的藏书,导致宝贵的私人藏书流离失所,在写给好友安东尼·伍德(AnthonyWood)信中,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噢,安东尼,看看那些遗嘱执行人和寡妇们都干了些什么,那些藏书,哪本不是它们主人生前的心头所爱呢!人们应该更富有公共精神,动起双手,睁大双眼,好好保护这些遗产。”
奥布里时常告诫皇家学会的会员,要注意保管和出版学者们的手稿。他身体力行,向皇家学会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捐赠了不少书籍和标本,另外还给牛津大学图书馆、阿什莫尔博物馆、新宿学院捐赠了一批图书。但这依然不能让他满意,他常常哀叹,人们总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让宝贵的知识片段从指间溜走。终其一生,奥布里始终对那些既有价值又稍纵即逝的事物格外敏感,他明白,若不妥善记录,哪怕最伟大的人类成就,也终将被人遗忘。
奥布里曾经抢救出了数学家、索尔兹伯里主教塞思·沃德(SethWard)的手稿。他抱怨道,他是“从一帮厨子手里”抢下了这些手稿,他们居然打算用手稿来垫馅饼。恼人的不止是厨子,奥布里提醒人们小心那些“热心的主妇”,她们对手稿毫无敬畏之心,总是物尽其用:拿来包裹鱼肉生鲜、“当作废纸,论斤卖给造硬纸板的”、为火器上膛、或是置于“裁缝们的剪刀之下”。从奥布里的记载中不难看到,当时人们普遍对自己的手稿漠不关心,临终前更不会托人妥善保管。幸运的是,牛顿的大量遗稿几乎完整无缺地保存至今。和大部分历史事件一样,这其中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康杜伊特打算以传记的形式,为牛顿树立丰碑
康杜伊特能够继承手稿的原因非常复杂。牛顿死在造币厂厂长的职位上,按当时的规矩,所有新铸造的钱币,以厂长的个人信誉作为担保,换句话说,在牛顿去世时,他名义上背负着和英国国家发行货币总额等量的债务。约翰·康杜伊特主动接管这批债务,即一旦发现分量不足的新钱币,他需要自掏腰包,加以赔偿。作为承担风险的条件,康杜伊特要求得到牛顿留下的所有手稿,这项要求被满足了。在其他继承人看来,这是笔不错的交易,毕竟佩勒特已经做出了评估,这些手稿基本上没什么价值了。即便如此,康杜伊特依然拿出了英镑作为担保金,确保手稿中如有任何内容在日后出版,其他继承人仍然可以从中获利。
《艾萨克·牛顿:最后的魔术师》()剧照。
和奥布里一样,约翰·康杜伊特也打算为牛顿写一本传记。他敬仰牛顿,因为牛顿不仅是他的舅岳父,而且也是他的好友和支持者。在牛顿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康杜伊特一直鼓动贝尔纳·德·丰特内勒(BernarddeFontenelle)为牛顿写一篇中肯的悼词。丰特内勒当时任法兰西科学院院长,法兰西科学院相当于英国的皇家学会,二人同为各自机构的领导,地位相当。牛顿在世时,法国人始终拒绝承认他的科学成就。要想恢复牛顿在欧洲大陆的名誉,巩固其在英国的声望,邀请一位友善的法国人写一篇赞颂文章,岂不是不错的办法?
事实上,牛顿去世后仅过了一周,康杜伊特便给丰特内勒写了好几封信,请求他撰写悼词,同时透露自己正在准备编写一本牛顿传记。丰特内勒很快回信,询问有关牛顿生平的细节。他小时候是否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才智?他最喜欢哪些书?他离世时的状态如何?康杜伊特一一做出回答,其间充满对牛顿不加掩饰的褒扬。他写道,牛顿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在待人接物方面,他总是谦恭有礼、和蔼可亲,哪怕对待下人也是如此,从不鄙薄他人的缺陷”,他拥有“一副温柔的心肠,有时听到一则悲伤的故事,也会流下眼泪”。他对折磨人类和动物的暴行深恶痛绝,“善待一切生灵是他最常思考的主题”。对待他人,牛顿极度慷慨,“他出手大方,却没有一丝炫耀或虚荣,他总是热情好客,选择合适的场合款待朋友。”
尽管康杜伊特补充了很多信息,但最终的悼词却并不令他满意。在康杜伊特看来,或许是出于对法兰西的忠诚,丰特内勒对牛顿的正面评价过于吝啬了。对此,康杜伊特写到,丰特内勒“对于这位伟人的才华和人格,没有说上一句公道话,因为正是这位伟人,遮掩了他们的大英雄笛卡尔(Descartes)的光辉。”
康杜伊特力求做得更好,他打算以传记的形式,为牛顿树立一座永恒的丰碑。为此,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牛顿的遗稿,试图从中有所发现。尽管他描述了一部分手稿的内容,为不同种类的笔记本列出了清单,却并没有进行全面地分类整理。康杜伊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