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十三
(第25、26章)
●作者:安焱(宝鸡扶风)
第二十五章
冯家山水库大坝修成后,西府各县在必经路段加班加点抢修大大小小的南北干渠。处于北干渠下游末端的龙蹄沟,地势坡坡坎坎,没有一块能灌溉的平地。社员们迫在眉睫的活路是天天平地,平地,还是平地,用最短的时间平一块能浇上水的坡地。
杀工后的平地现场,男女社员成群结队拉着空架子车往回走。而龙子平不,他每日晌午、下午杀工后回家,必装满满一架子车土,捎回倒在头门前空地上,一车车攒起来,做垫猪圈的猪粪,垫羊圈的羊粪备用。
在那条汗流浃背的土疙瘩乡间小路上,他用载满的一车车土,堆积出一年年的希望。那天晌午,他揭起装土的架子车,倒干净车内的土后,顺手在墙根抱着一大捆干玉米杆进厨房,准备生火烧锅做饭。他看见了垂头丧气的王驴娃出现在面前。
“驴娃,你来了,你姐咋没跟你一块回来?”龙子平以为怀孕在身的王凤霞出了什么事。
“姐夫,你得是日弄爹娘,叫把我的猎枪藏了?”原来他怒气冲冲而来,为那不打粮食的鸟事。
“我去你家时,你不是在擦它吗?咱俩吃晌午饭时,枪就在窑门边头搁着。我咋知道?”
“你少给我装,我就知道枪是你藏起来的。快说,枪在哪儿?如果你今天不给我说个明白,我就叫我三姐跟你闹离婚。”
“驴娃,姐夫没看出,几天不见你长脾气了,行。你先让姐夫吃了饭喂了猪,咱再进屋去说。”没耐心的王驴娃非逼他三姐夫现在就说。
“驴娃,听说你上县城跟大姐夫学干木匠活,咋去两天就跑回来了?整天抱着弄回的那杆猎枪不放,啥都不干,那怎么成?我劝你还是早一天去县城用心学手艺,也好将来挣钱有门路,到时媳妇也好订。不要像我,二十八才结婚。要不是你姐,我差点打了光棍。”
“我就知这是你出的馊主意。赶紧说,枪在哪儿?”
“我给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如果你再这样油盐不进,执迷不悟。算了,你的事我不管了,你爱干啥干啥去!枪在你家厨房窑洞,你娘烧香拜佛的小拐窑里塞着。”
王驴娃走出院子时,听见龙子平说,“好好去县城学手艺,不好好学本事当懒汉,将来连椿媳妇都娶不下!”回到王家窑的王驴娃直奔放枪的地方去。被蹲在院子磨斧头的王世万吓住:“你给我站好听着,等我把话讲完,你爱干啥干啥去。”
丢下斧头的王世万进窑洞,从厨房炕角取来他装碎旱烟的小方木斗,剜满铜烟锅,牙咬玉石烟嘴,点燃碎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腾吐出一圈圈呛人的白烟,将王老汉的思绪一下子带回遥远的从前。
“爹年轻时给地主家拉长工,早上睁开眼睛手脚不停点点忙到黑。挑水、推磨、喂牲口,啥苦活累活都干。每到擦黑,还要跟小长工王冬至去虎凤岭割苜蓿。王冬至晚上瞌睡多,我还要起夜喂两回牲口。”
“一天傍晚,我正在苜蓿地割苜蓿,忽如感到背上有湿湿的、热热的东西在摸我脖子,我以为是王冬至出了汗的手说,‘别逗了,赶紧割,割满背篓,咱早点回去吃夜饭。饿得我前肚与后背的两皮快要粘到一块了。’当我回头看时,只见夜色中两只绿蓝绿蓝,贼亮贼亮的圆眼睛盯着我。它张大嘴巴,露出獠牙,吐出饥饿的长舌头,正往下流口水。我举高镰刀,站起来甩开狼爪子,向不远处正割苜蓿的王冬至大声喊,‘狼,狼,狼来了,快跑!’受惊后的饿狼,改变了目标,直奔向欲逃跑的王冬至。它猛地跃起,一口咬住他的腿,把他咬死后叼走了。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王家窑老老少少的人都知道了。村子人给狼见了我,却不吃的我觉得很神奇,于是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狼神’。”
“王冬至被狼吃了以后,每晚割苜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很难过,也很害怕。一天傍晚,我一个人又去虎凤岭割苜蓿,我割着割着,累得不知不觉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身子两边卧着两只狼。狼不但没吃我,好像在保护我。我起身后,狼走开了。我一边继续割苜蓿,一边继续喊‘狼来了……’。结果狼被我喊跑了,却喊来了查岗的王地主。他说算了不割了,回。”
给儿子正讲故事的王世万说着说着,咬在嘴角烟锅里的火灭了。他把烟锅头在鞋帮上磕了磕,磕完烟灰,又剜了一锅烟,点燃边吸又边说:“你想想,如果王地主知道我那夜在苜蓿地里偷懒睡大觉,那么夜饭肯定没得吃,弄不好还要遭一顿暴打,这是有先例的。那晚多亏狼的出现,帮了睡着了我的大忙。王地主不但没怪罪我,还让我吃了夜饭。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狼为啥不吃我?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去苜蓿地割苜蓿,天再黑,我不怕狼。狼见了我不怕我,也不伤害我。我跟狼之间慢慢建立了新的感情。记得后来的一天大干早,我扫完王地主家院子,刚打开头门,准备扫门边头,看见一只又高又大的狼站在头门口,好像在等我。我一见是狼,它用前爪在路面上刨了刨,我先没弄明白,后来,它又用前爪再次刨了刨,我一下子就明白狼的意思。我对狼说,‘你等一下,我回去就来。’说完我回院子扛起镢头,跟狼到深沟的它家,看见狼的窝门,不知是被那个瞎怂昨夜用土、玉米杆、大石块塞得严严实实。狼用爪子刨了一夜没刨开,所以它才着急来找我帮忙。我举起镢头三二下将窝门挖开,跑出来四只小狼崽。我抱起一个个狼崽,像抱着小狗崽似的跟它们玩。玩了一阵子,我担心王地主四处找不见我,给我上板子。我放下狼崽,给大狼打过招呼后,撒脚往回跑去。”
说到这里,外号“狼神”的王老汉话锋一转,叹息道:“而你整天抱着弄回的枪,四处去杀生,打什么野狐、野兔、野鸡、狼,忘了学木匠本事。别说你娘不同意,就连我也越来越看不惯了。爹劝你不要不务正业,吊儿郎当。”
“爹,我明白了。枪我不要了,明个干早我就去上县城,好好跟我大姐夫学手艺。我娘呢?”王世万把带铜烟锅头,玉石烟锅嘴的长长竹烟杆斜插进后背领,站起身,向没磨好的斧头走去,“你娘被你气病了,人在屋里。”
王驴娃进屋看到用眼睛翻他的母亲丁氏。同时,他也看到在龍興寺上初中,放学回家的王虎霞在给丁氏揉肩搓背。一遇阴冷天,患有风湿关节炎的丁氏老毛病又犯了。
王虎霞看见王驴娃生气地说:“你把娘气病了,不在家好好照看,胡跑啥呢?”她替娘搓热肩和背后,再贴上膏药,娘还是疼得不行。坐在一旁的大肚子王凤霞建议:“驴娃,要不,你用架子车把娘拉到寺沟去找宋仁康扎几天干针。”
那些天,一直与家人闹别扭,口头上虽答应他爹,但心里还是没彻底放下猎枪的王驴娃听见王虎霞吼道:“你还愣在这干吗?赶紧去拉架子车走啊。”
一行三人到了寺沟旁的宋神医家,正巧碰到陪护龙继荣扎干针的龙子安。
“子安,爹是你送来的。你哥咋没来?”王凤霞上前问道。听见龙继荣说:“你在我跟前不要提起那个逆子,一提起我就来气!”
一家人正说着,龙子平现身了。他见过没有好脸色的龙继荣、王凤霞,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了丁氏、王驴娃、王虎霞。他笑着向大家问好后对龙子安说:“兄弟,听你嫂子说哥去冯家山,不在家的那段日子你常来照看咱爹,真是辛苦你了。”
“你这是关心你爹吗?”坐在架子车内的龙继荣睄了龙子平两眼生气地说。自知做的不够的龙子平从龙子安手中接过架子车辕说:“走,多日不见,到哥家里坐坐,哥还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不了,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沟坡的羊还等着我牵回羊圈。你有啥话就在这说。这儿的人又都不是外人。”
“哥打算过几天去北乡学糊灯笼的新手艺,你要学的话,到时哥全都教给你。你帮哥绑绑灯笼架,也好增加些收入。”
“做生意,我一窍不通。我白天在农业社上活,抽空还要喂养家里五只羊,三头猪。”
“那你自己看吧。哥不是吃独食的那种人。如果哥不叫你加入,哥心上过不去。如果哥不告诉你,到时那天你知道了哥发了财了,你肯定会怪罪哥的。”
“不会的。你把兄弟我看成啥人了。如果没别的事。那哥,我得走了。”夜幕降临,着急回去牵沟边羊的龙子安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月后,请假拜师去北乡学到糊灯笼手艺的龙子平一抽出空四处奔忙筹办齐糊灯笼的材料、设备后,龙子平按师父教的步骤要领,趁热打铁干了起来。
第一步:染纸。将购回整刀32k白纸三等分切开,用颜料染成红、*、绿三种颜色。
第二步:挤压。将染好的彩纸,卷上专用设备碗口粗的短木棒,用细钢丝一圈紧挨一圈勒出纹路。再给彩纸两端套上专用木套筒,用力将带钢丝的彩纸向中间强力挤压,使其纹路更紧密、更深刻。
第三步:绑灯笼架。先用细铁丝扎好大、中、小三个竹篾圆圈。再用五道竹篾将三个圆圈竖绑串接成型。
第四步:粘糊。将压好的带有纹路的彩纸,剪成按规定尺寸的红红、绿绿、**的无数小方片。接着给每一小方片末端绑细线成扇形状,把三色扇形纸片合理搭配粘糊上灯笼架。
第五步:绑灯提。长方形小木板两端钻两小孔,将竹篾弯成u状,塞进木板孔中固定死。再将连带木板的u形物塞进糊好的灯笼中,让顶端的弯弧露出灯笼外,做为手提用。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在最短时间内,糊制更多的灯笼,争取利润最大化。龙子平鼓励王凤霞投入其中:“媳妇,你跟着我好好干,年底我给你分红,买两身洋气的新衣裳。”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已成了你的人,也有了孩子。还能怎么着,只有帮你了,希望你能给这个家带来好运。”
“必须的。”于是他手把手教会她技术含量低的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一看就会,一点就通的王凤霞没过多久,全都熟练掌握了。那年冬天,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劲往一块使。白天他俩给农业社上活,晚上他俩点灯熬油到凌晨一二点,加班加点糊制灯笼。
七十年代初,西府农村在除夕那天,还沿用老旧的习俗,家家户户头门上不挂灯笼。灯笼消费的主要对象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和平岁月的小屁孩。每年正月初五到正月十五晚上,他们挑着点蜡烛的新灯笼,聚集在一块玩斗灯。
外形结实的灯笼把不结实的灯笼斗扁了;胆子大的男孩子把胆小的女孩子斗哭了。争强好胜的孩子们,将几十红通通的灯笼,拼凑在一块胡碰乱撞,斗得有的灯笼着了火……
灯笼消费的次要对象是那些已逝的古人,活着的今人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傍晚,有去村外的集体墓地为老祖先挂灯的习俗。
那晚,寂寞了一年的坟地,随着去上坟人数的增多,一点点红火起来。慢慢地随着夜色的加浓,一盏盏高高低低,挂满沟坡的灯笼,在黑暗中红红闪闪,或见风自灭,或遇火自燃。儿孙多的坟头挂的灯笼自然就多,有的坟上挂灯笼高达二十个。一般挂往坟头的灯笼,无人敢收回,任它在坟地陪着墓主一天天风吹日晒,一月月雨毁身残。
从立冬到元宵节,小两口共糊制了近三千成品灯笼。一个灯笼的造价不到八分钱,批发一个一毛二,零售一个二毛钱。除去成本外,龙子平不但还清了结婚借的外债,还富余出二百多元。他跟王凤霞商量,说他想买辆自行车,天天背着大背篓,东奔西跑几十里路,步行赶集市,太累太劳人了。
“要买就买最好的,咱不买‘永久’,咱买‘飞鸽’。”王凤霞不加思索地答应了。
随着中国人口不断增长,经济不断发展,滞后的生产满足不了当前的消费,各到处市场的物资供应不足,国营供销社实行凭证购买的限购*策。什么盐证、布证、粮证等,都是那个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
自行车在那个年代,不用说也属于侈奢品。公社没有,要买必须上县城,还得有一定关系找后门提前预定。王凤霞大姐夫不是在县委供职吗?龙子平找了梁智光好几回,人家说那段日子正值过年货紧张,没现货。意思叫他等,过完年再来。
直到日子进入消费淡季的阳春三月,总算心想事成的龙子平迎着满面春光,正猫腰推着那辆崭新的,飞鸽牌黑色加重自行车,正喘着大气爬七星河南坡。
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的龙子平幻想出,他骑上这风光的新铁驴,背着装满红灯笼的背篓,串街走巷的劲头更大,想跑多快跑多快,想跑多远跑多远,将灯笼销路开拓得更为宽广!
第二十六章
立春后,封冻的大地在渐渐复苏。龙蹄沟坡坡岭岭的麦田里,叶尖冻干,根活着的一地地小麦苗,在温暖春光的照耀下,一日日返青。
社员们用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在除麦田间比麦苗还长得旺盛的杂草:麦和平、蒂蒂菜、羊蹄甲、苒苒草、糗蒿蒿等。年龄大了,不用再去生产队上活的龙应发,拉着饱饱一架子车土粪,累得气短地呼吸着,倒进自家自留地。
上了坡的龙子平骑着新飞鸽车进了龙蹄沟地界。他本想回到家门口放鞭炮,庆祝炫耀一番。当他真正推着新车进村子时,改变了主意变的他取掉了绑在车把上的那朵大红花。
路过龙府门边头,看见一手端着茶水的龙占才另一手挟着香烟,跟站在街道中心的队长秦连城在商量知青下乡住队的事。他甚至见了龙占才,不敢承认这新车是他买的。
“兄弟,你推谁的车?得是又卖灯笼来?车看不是你新买得么?”按辈分龙占才与龙继荣是同辈,龙子平时应称呼龙占才叔才对,不知从啥时候他俩称兄道弟起来,让第一次旁听到的秦连城很是费解。
“村长哥,你说这话不是折杀我吗,我穷得叮当响,那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自行车。这车我推强家沟我碎舅的,去镇上修理脚踏板。没想到走到这,被你撞着了。再说十五都过好几天了,谁还要灯笼?”
“好,没去卖灯笼就好,村上大会小会开了多少次,坚决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就要像个社员,老老实实呆在农业社挣工分上活,不允许经商干别的。”
“我明白,明白。来,村长哥,抽兄弟一根瞎瞎烟。”龙子平掏出一盒挤扁的宝成牌香烟,给龙占才先发了一根,龙占才接过烟走了。龙子平又掏出一根给秦连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听见秦连城说:“子平哥,你年时(去年)一冬天卖灯笼,很少去农业社上活,短生产队十七个劳动,你说咋弄呀?”
“你是队长,你说咋弄就咋弄?”龙子平划燃洋火,先点燃秦连城手里的香烟,然后才给自己点燃。
“按各生产队统一清算的规定,凡短的工分折成劳动,一个劳动缴三毛钱罚款。如果你再不缴纳,恐怕今年的粮油就分不上了。”
“行么。你哪天闲了到哥家里来。咱公事公办,哥把短的钱给你补齐。”
“不是我想要,生产队是大家伙的生产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队上还有其他干部。本来这事赶年底就得缴齐。”
“这个我知道,你知哥光景难场,给哥看面子,宽限了几天。”
“要不,我再跟小队几个干部通融通融,看能不能让你再少点。”
“不用通融了,这点钱哥缴得起。”龙子平边说边推起车子,只管走他的路,进屋门看见即将生产的妻子还像没事一样,坐上热炕,正一针一线很认真地,给小红肚兜上刺绣麒麟图案。土炕的另一头,坐着到了找对象年龄,连啥针线活也不会做的笨手笨脚的龙新梅。萧玛瑙叫龙新梅有空跟她嫂子王凤霞多学学拉鞋垫、绱鞋底等女人必会的针线活。
王凤霞肚里的孩子,掐日子算已超八九天。这分明是摊月了,咋还迟迟不见出世?婆娘肚子没反应,把男人急得团团转。直到某一天后半夜,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的王凤霞突然喊她肚子疼。
几夜没合眼,为媳妇生娃操心,眼睛里熬出红血丝的龙子平接到命令后,飞快披上棉袄,向上房跑去,叫醒接生过村子无数孩子,有丰富接生经验的萧玛瑙。
“妈,妈,媳妇要生了。”龙子平语速极快又急促地喊着。开了上房门的萧玛瑙走进院子,看见天上还有月亮,她笑了笑说“子平,今天农历多少?孩子选择在这样的春晚出生,也算是好日子。”
借草屋的炕墙上贴的不是带日历的年画,加之龙子平心里乱得像猫抓似的,他哪里记不得是啥日子,他没有回答。萧玛瑙去借草屋问王凤霞肚子还疼不疼?她说又不疼了。萧玛瑙又看了看王凤霞的脸,摸了摸她的大肚子。凭她以往的经验判断,“离生还远着,只要在天亮能生下来还算早。子平,你去厨房先烧多半锅开水。”
一边烧锅一边在回忆自己苦难出生的龙子平越想心越慌张。他的出生,以牺牲母亲的惨痛代价活了下来。多少年来,他的身世成了他难以启齿的耻辱和痛点。今夜眼看他的孩子要出生,他不愿看到,也不允许有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同一家庭。
心神不宁的龙子平烧着烧着,突然*使神差地出了厨房,扑腾一声跪倒在黑漆漆的院子,一连向明晃晃的月亮,磕了三个响头,在乞求诸位天神保佑母子平安!
等他分开合十的双手,睁开紧闭的双眼,注意到眼前的景象,跟他去叫萧玛瑙的时候,有点不一样了。明亮的月亮被黑云吞没了,几乎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还刮起了微微的夜风。让人感到一丝一丝的寒冷,看样子是要下雨或雨加雪了。
旱了一冬天,地里的庄稼严重缺水。若真能下一场透雨。那么春雨贵如油,可真要谢谢老天爷了。若真能下一场透雨,娃他婆萧玛瑙,娃他妈王凤霞肯定会在人面前夸说,这雨是祥瑞小宝宝出生带到人间的礼物。
龙子平端着烧好的温开水进了产房。窗外无穷的黑色,漫入屋子,炕台上的煤油灯,灰暗的亮光映照四壁,他能听到媳妇气短的呻吟。
坐立不安的龙子平摸着黑暗,顶着越刮越大的夜风,去了龙蹄沟大队医疗站。他敲过门,不见值夜班的护士来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子回旋。他擅抖着双手!惊慌失措地跑回借草屋。
也许这小宝宝太大了,生个半晚上没生下来的王凤霞折腾到黎明,一次次使尽浑身的劲,还是没生下他。眼看天大亮,实在等不下去的萧玛瑙熬到最后,不得不动用最原始的老土办法:烧胎。
萧玛瑙说每个出生的孩子,都是上帝贬下凡的神。因缘未到,都不会随随便便出世。这小家伙在母亲营造的人间最贵的房子——娘肚子舒舒服服安住了十个多月,迟迟不愿降生,是不是嫌红尘的世界太苦太冷了?她叫龙子平弄来一大把干麦草,点燃后捏在她手中,在王凤霞的头上、奶上、肚子上、大腿根、屁股上,晃来晃去火烧火燎。
第一把麦草烧尽后,她又喊龙子平弄来第二把、第三把,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叨着:“烧烧烧,把不愿离开母体的小粘虫快快烧出来。烧烧烧,把附在母体身上黑暗的、凶邪的、妖魔*怪统统烧走。烧烧烧,烧去母体的虚弱与病痛;烧烧烧,烧去小粘虫的厌世和阴冷。烧烧烧,这火光是母亲的避邪剑;烧烧烧,这火光是婴儿的护身符。烧烧烧,请爱神光临,请吉星护佑,让这个不愿来世的小粘虫快快出来!”
怕冷的小粘虫,被这温暖的阳火和动人的念叨所吸引,他最终露出了他可爱的小脑袋,渐渐与母体分离,“饿啊饿啊”的哭叫着,双眼微闭,掉落借草那张热乎乎的土炕上。
这个小不点看个两眼周边的降生环境,非常的不满意,然后他闭上眼睛又继续“饿啊饿啊……”哭个不停。他好像是向家徒四壁的小小借草屋诉苦:“前几天,我踩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家啊,坏了坏了坏了,今生把我投错胎了……”
爬卧在新生婴儿旁,瘫软无力的王凤霞笑着回望着这团软骨碌碌的东西,又抬眼看了看茫茫白光的窗外。她在想,此时太阳正在东方升起。
其实,不晓得天气突变的王凤霞想错了,在这只小粘虫刚出生的那会儿,窗外出现了比升起太阳更奇特的景观。天上飘洒着一朵朵令人惊喜的雪花,如天鸟的羽毛,似棉花的碎片,边落边消融,好像特意在为这个小不点助兴添彩!
到后晌,天又放晴,太阳露出了它红通通的笑脸。难得雪花贵在春,看来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干。做了爸爸的龙子平激动不已。他顺应天意,即兴为儿子起名为“龙春雪”。
“春雪?难听死了。我说你会不会起名,给一个男子汉起一个女人家的名字。起名关乎孩子的未来,寄托着父母的希望。而你把这事,太不当回事了。”
那个降生在借草屋的大白胖小子白昼长,黑夜长,见太阳长,见风儿也长。他吃着母亲的奶水水,快快乐乐长到满月。
小宝宝出生那天,萧玛瑙给土门楼的右手边,搁了一块盖着烧过麦草灰的蓝瓦,那年代,西府农村孩子出生后,向外人传送消息,还是用很特别的老土办法。在农村婆娘坐月子期间,一般不接见外人。家人一般都要给头门口烧一大堆醒目的草木灰,做为向过路人或串门客的提示。这老讲究包括三层意思:第一层告诉外人,家里有人坐月子;第二层提醒外人莫入,以防带邪气进入产房,使母婴生病。第三层还可以向外人传达婴儿的性别。如果头门边只有一堆燃烧过草木灰,没有蓝瓦,那么是女娃。如果看到草木灰,还看到草木灰上,盖有一片蓝瓦。蓝瓦即“男娃”,不用说,媳妇生的男娃。
小宝宝满月那天,借草屋来了满院的客人。一家家背着花格格老粗布包裹在钉笆上两个一大一小的双圈虎暖。
虎暖的制作是将干面粉掺水和酵面混合发酵好,再加面粉,在案板上把揉成的面团擀开,放菜籽油、食用盐、花椒粉后,涂抹均匀,卷成长条,首尾相接成圈。取洗干净的木梳,在面圈上压出波浪形花纹。再取农村妇女绱鞋用的顶针,压上面圈的波浪形花纹间,压出一个个圆圆的太阳、一个个圆圆的月亮。
蒸成的圆圈馍,当地人叫虎暖。最大圈如架子车轮胎般大。最小圈如摩托车轮胎般大。是当地娃娃过满月,客人们必送的特定礼物。依照礼不全收的讲究,大虎暖主家留下,小虎暖客人回时再背回去。
龙铁蝶满月那天,龙拉锁、龙子安以及龙子平舅家的人都来了。未成家的小舅子王驴娃给他小外甥抱来一个辟邪的,也可当玩具的虎头枕。丁氏和王世万还给他外孙带来了,一尊暴额突睛的五彩泥塑小坐虎。
这尊泥塑坐虎出于凤翔,取粘土为原料,经晾晒、粉碎、拌泥、翻坯,干后用白土泥浆灌粉涂面,再沟墨线、染彩、修整、上光等十多道工序制成。造型简洁,色彩鲜艳强烈,粗雕细描重彩,可谓形神俱佳,栩栩如生,是西秦老少人皆爱的民间工艺品!
小宝宝脖子上挂满客人们用红头绳系绑的百索。百索:将面额不等的大大小小纸币,折叠成心形、扇形或蝴蝶图案,再用红头绳系绑。
小宝宝满月那天,住在龙府的龙继荣被脸上笑开花的龙子平,请到借草屋。他在去前,服过了药物。他看起来比正常人更正常。
坐在院子酒席上,喝了孙子满月酒的龙继荣进借草屋见过孙子,摸了摸小宝宝肉嘟嘟超柔软的小手。他伸进自己口袋摸了摸,发现自己忘了带该带的东西。他说他这就回去拿,一会儿再来。过了好大一阵子,龙继荣拿来一个拧成圈的细铜丝项圈。这很特别的项圈上套有一枚异样的铁蝴蝶吊坠。他说这是送给大孙子的百索。说完套进大孙子脖子。
接着,他又掏出两个袁大头给王凤霞:“娃他妈,你看我也拿不出啥像样礼物,你拿这两块响圆,有空去罗局镇银匠铺,给孙子打一对银手镯。”
多么想抱抱孙子的龙继荣看到孙子给他小姨子王虎霞尿了一身,他没敢抱。他再一次摸了摸大孙子两只肥胖胖的小脚,望了望大孙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淡淡地笑了笑,转身走出站满娘家人的小小借草屋,回他的龙府去了。
小宝宝过百天,王凤霞抱着他,带着过满月娃他舅家送的那尊五彩泥坐虎,上周原县照相馆,照了几张有纪念性的百天照。
留着瓦片头的小宝宝上身穿一件白底上开满无数朵兰花花的小汗衫。靠背的小方木椅正坐,左脚边放着那尊彩绘泥塑坐虎,好像在为他保驾护行。大而有神的眼睛,圆鼓鼓地注视着世界。他双拳紧握,仿佛来人间,非得一定要干点什么。
小宝宝出生的那年春夏之交,龙蹄沟家家户户通上了电,告别了昏暗的煤油灯时代,进入了崭新的光明夜。随着农村电网的不断加密加强,电磨子代替了牲口磨面。兴起了把麦草或玉米杆直接打碎成粉末的打糠机。
在生产队夏忙中,农业社淘汰了过去用一大群牲口套着碌碡碾麦,改用动力强劲的电碌碡上阵,在几亩大的碾麦场一圈圈旋转碾麦的新局面。
到小宝宝满周岁那天,娃他舅婆、舅爷、小姨子除了背虎暖来到借草屋,还提来了一小篮子周原的特产——鹿糕馍,为小外孙龙铁蝶庆生。吃过午饭,坐热炕上,不着急回王家窑的丁氏,做了一个别开生面,又流传已久的古式游戏——抓周。抓周:新生儿满周岁时,将各种物品摆放于小孩面前,任其抓取。传统的物品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等。早见于南北朝时期,在民间流传至今。
“你把娃给你姐,去找娘要的那四样东西,咱今个测测这娃将来是干啥吃的?”来借草屋前,心中早有此想法的丁氏对王虎霞说。
“这能准吗?!”不敢相信的王虎霞在龙铁蝶小脸蛋上轻轻捏了捏,把他还给戴着白卫生帽的王凤霞。
“准,准着呢。你当年过周岁那天,娘给你也测过。你抓起了娘敲木鱼念经用的那个带疙瘩的小木槌。娘一直没敢给你说,因为娘可不希望你出家,丢下娘不管。”
“我也没想出家,这说明这方法不准。”
“胡说啥呢。赶紧准备去。”王虎霞出屋找她姐夫龙子平帮忙,备齐丁氏要的那四样东西。一把剪刀(裁缝师),一个勺子(厨师),一支钢笔(老师),一把梳子(理发师)。
然后,她一一搁红盘里摆放好,端进了借草屋。放在炕上的龙铁蝶面前,任凭娃由天性去抓。抓到啥不放,说明娃将来是干啥的料。如果啥也不抓,这说明这娃跟他爸一样,将来是个吃瓜力的苦农民。
王凤霞、丁氏齐说:“抓,抓,抓!”在一旁捣乱的小姨子王虎霞喊:“不抓,不抓,不抓!”手脚不静静的龙铁蝶先拿脚蹬翻了盘子,再用左手抓起摆在最右边的钢笔,放进嘴里当麻辣棒咬着吃,惹得坐满炕的大人咯咯咯在笑。
龙铁蝶长到一岁半,坚持了一年零一个月,修修停停的龙蹄沟北干渠全面贯通,冯家山水库第一次开闸放水,村子好多孩子跑到水渠看热闹。脸盆里端着尿布片的王凤霞也去了,看到不甘错过机会的妇女们,一个个襻笼提着满满的衣物在水渠里洗。也有男人在水渠里淘洗小石子。
活泼泼,转泼泼,吃了喝了还想弄两个。夏忙毕的午饭后,太阳再大再*,老没瞌睡的龙子平推起那辆发出像鸽子叫,听起来很悦耳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一个细长的口袋,装着十几个西瓜。他出了头门,挤别人午休时间,顺着渠边土路,听着哗哗作响的渠水声,骑车去周边村子用麸皮换西瓜。
过了西瓜成熟的时节,没西瓜贩了,龙子平又骑自行车去收鸡、贩苹果。天生具有小生意头脑的他几乎天天屁股不离开自行车。同样是一天时间,不愿浪费一分一秒的龙子平巴不得把它掰成三块,当三天用。他要叫他的每一天,创造出比他人更大更多的价值。
到龙铁蝶满两周岁,龙子平兑现了他的承诺,给爱妻王凤霞买了一台她梦寐以求的东方红牌缝纫机。与王凤霞一块去生产队上活的社员们,四处疯传姚大料给龙蹄沟村这对勤劳致富模范带头人编写得顺口溜:
钉成钉笆松塔塔,
子平凤霞慌喳喳;
没黑没明糊灯笼,
鸡刨狗挖把钱抓。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